人死后会有灵魂吗?
这个问题很多人会给予不同的答案。
有人说:灵魂是物质以外的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
有人说:灵魂是一种脑电波,总有一天,我们的科技发展了,可以还原接收到他们的呼唤。
也有人说:灵魂当然存在啦!只是你不信 XXX,你的灵魂会堕入地狱,没法感受而已……
像我这样死理性派的人,不管看了多少人的信誓旦旦,依然对这个说法不屑一顾。哥白尼的日心说开始,把地球中宇宙的中心挤开,从此科技发展一日千里,整个地球变成了茫茫银河偏僻角落的一粒尘埃;达尔文把人类世界独尊的位置上拉了下来,伊甸园的大门从此不再向人类打开。所谓灵魂,所谓不朽,无非镜中花水中月一般自欺欺人。
只是,看完张广天的新书《南荣家的越》以后,我突然也开始心生羡慕,有点儿冥冥间期盼人死后魂灵犹在,可以看顾亲人,流连世间。
作者
张广天这个作者的名字似乎有些陌生,但提起几年前大红大紫的话剧《切·瓦格拉》来,可能即便是不看话剧的人也略知一二。这部号称知识界、思想界的风向标,受到世人瞩目,而张广天正是这个剧的导演!作为编剧导演,张广天完成了《圣人孔子》《眼皮里摘下的梅花》《野草尖叫蓝靛厂》《哈姆雷特危机》《基尔凯廓尔药丸》《圆明园》一系列作品,其中《圣人孔子》、《左岸》,与《切·瓦格拉》一起,成为他“理想主义三部曲”的代表作品。
不仅仅导演,戏剧家这一重身份,张广天还是一位音乐家,曾为张艺谋电影、孟京辉话剧作曲,《杨柳枝》、《氧气-明明之歌》等音乐,在旋律和叙事中都是上上之选,和他的戏剧一样,凝结了很高的思想密度。
而最让我佩服的,其实还是他的作家身份,一个音乐人,一个编剧和导演,竟然能写出像《我的无产阶级生活》《手珠记》《既生魄》《南荣家的越》这一系列既有深度,又有温度的作品,在文笔中不经意的泄露出自己思想的深湛和惊鸿一瞥下绚丽才华。这个人已经脱离一般所谓畅销书作者的行列,算得上非常有思想见地的作家啦!
视角
一个幽灵,一个挂念故国亲人的幽灵在南宋上空徘徊。
我们随着这只幽灵的眼睛,看遍一千年前的世事繁华。
小说的一开始,就是以一个幽灵的视角展开的。这个幽灵姓南荣,叫做南荣靖桑,是南宋官宦人家的书生,不幸含冤葬身火灾,只留下三岁的孩童南荣越。逝去的灵魂不忍孩子孤苦,一直跟随着这个孩童的脚步,从江南到北国,从宋而金再到蒙古,跟随蒙古大军的铁蹄打破万里疆域,远征欧洲大陆,最终归老回到起点,隐居江南。
这个视角尤其有趣。但凡文学小说,往往有几种视角:
- 第一人称视角。一切以我的所见所闻所感为唯一凭借,读者借助主角的视线看待整个世界。让读者非常有代入感。但终究有些局限。在故事推进的时候,因为读者知道的只能和主角看到的一样多,对剧情推进难免局限,以至感觉情节突兀或片面,从而丧失兴趣。
- 第三人称视角。有人也说这是一种“上帝视角”,作者在写作过程中,采用一种全知全能的说书人角度展开故事,所有事情都在作者笔下一一展开,忽而写塞北风雪中将士们的苦寒苦战,忽而写江南春风下佳丽莺莺燕燕。读者尽在掌握之中,也就丧失了对故事推进的好奇心,往往就想知道“谁是好人,结局如何”也就算了。
- POV 视角。这是一种较为新颖的写作方式。作者对同一个时间段发生的故事,从不同人物的角度中分别叙述,形成一个文字版本的“罗生门”,让读者自行分别。颇有一些让读者吃自助餐的味道。虽然容易散乱,用好了却极具魅力。《冰与火之歌》、《白夜行》等精彩作品均是用这个视角的代表作。
- 第二人称视角。直接用“你”这个称呼把读者强行拖入故事情节中来。然后再采用对话式的语言讲述故事。容易吸引读者的注意力,但本质上似乎还是第一人称视角的讲述。《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算是个中翘楚。
非常有趣的是,这本《南荣家的越》,因为幽灵设定的缘故,整本书的故事融合了这种视角的优点。因为从幽灵的视角讲述故事,仿佛一个自动追随主角行动的移动摄像头一般,跟着主角的际遇跌宕起伏。又因为是幽灵,在主角行动遇到困难,无法解释或无法推进的时候,又可以跳出这个视角,自动追随其他人物,去展现主角所不能知晓的种种缘由,帮助读者解惑。最后还因为是个幽灵,所以依然不能全知全能,仅仅被动的观察这个世界。不至于让读者一目了然,以至于感觉无趣。
吃食
曾经在网络上有人问过这样的问题:
假如可以穿越到过去,作为普通人,你最希望穿越回什么朝代?
答案非常一致——宋朝。为什么是宋朝,而不是国力更加兴盛的汉唐?很多吃货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回答:
因为宋朝好次的东西太多了!
的确,不管是展示故都繁华的清明上河图长卷,还是记录宋代风情的《东京梦华录》,上面记载的宋朝美食,实在是数不胜数!而这本《南荣家的越》则更胜一筹,不仅仅记录了南宋时期宋朝从官宦人家到市井平民的种种吃食,还随着越儿和他亡父灵魂一路向北,展示了金国女真人、蒙古人以及当时欧洲的各种饮食文化。其描写的精细程度,不亚于《东京梦华录》。
描写宋朝精细美食,作者写贵客入席吃的宵夜,都是:
置办食盘,有水晶焦底包子,外脆里嫩,裹鲜汤肉糜,蘸芬醯入口,欲罢不能;又配享牛肉汤一盏,清澈见底,未见半星油花,味竟醇厚牵舌。
而置办宴席,则更是讲究:
先上的是冷菜,有清波红掌、藕断丝连、焦脆鹧鸪、虎魄炮豚、雁入琼池、秋神玉骨、瑜英翡翠、青龙卧雪。一共八样,中盘分盛。
兰姨唱着菜名,又解释道:“红掌拨清波,便是鹅掌卤了,配上绿蔬,叫做清波红掌;藕断丝连,用的是香藕和桂花蜜糖;焦脆鹧鸪,用了鹧鸪嫩胸脯肉煎炸;炮豚即是乳猪用炭木烤了,外层皮子看着有虎魄颜色,一口咬下去,里头含浆膏润,壮若凌雪;将肥鸭酱了,酱若琼玉,故名雁入琼池;秋水为神玉为骨,说的是美人莹洁,嫩鸡下沸锅不一刻便取出,切成一口大小块儿,油光若有神,细肉纤骨看着象白玉,于是叫做秋神玉骨;瑜英翡翠,便是当日做的豆腐拌上小葱;青龙卧雪便是长瓜垫着冰糖。这叫冷盆,凑八样,喻八方来会,讨个吉利口彩。
如此种种,几乎随处可见!却是描写金国女真人饮食,油汪汪,肥嘟嘟,颤巍巍的馋:
说话间,台盘司一干人端着大大小小的盘盏进来了,鹿兔羊雁的,一应俱全,这便是所谓的肉盘了。司事的将几样肉放在桌子中间,外围一圈铜碗瓷碟,里面盛着葱、姜、韭、蒜、芥、酱一类调料。
越儿看着恁多五花八门的肉,竟不知如何下手,不知先吃哪样是好。
从恪拿刀子割一块羊肉递给越儿,说:“先吃羊。此潜羊也,开膛剃毛后,连皮带肉,整只抛在镬子里滚熟,味甚美。这羊不同中原的羊,都是契丹人带来的种。北羊面长毛多,头不生角,二三百中偶有角者,大仅如指长,不过四寸。说是白羊,其实亦多浑黑。其中肋细如箸者,味极珍。你看看这只,肋排多细啊!北羊性畏怯,不抵触,不越沟堑。善牧者每群必置头羊,仗其勇狠,行必居前,遇水则先涉,群羊皆随其后。然头羊发风,故不食。三月、八月两剪毛。当剪时,如欲落絮;不剪,则为草绊落,可捻为线。春毛不值钱,只用来做毡子。唯秋毛最佳,皮皆用为裘。这种叫潜羊的,是专门用来享待重客贵人的,白煮,什么料都不放,吃它原鲜。”
“还有这焖肉罐子,好白肉啊!”从恪又说,“拿五花肉切薄,用酸菘菜、葱、姜腌上,入冬就先封到罐子里窖藏起来,待开春时,想吃就取一罐,放到炉子上焖,焖透了再启封。”越儿这会儿其实已无心说话,各样肉吃得满嘴流油,目不暇接。…… 又上来油炒、果蔬和头鱼宴。猪肝、猪腰、蔓青、松皮、荠菜、长瓜、大鳇鱼、蟹虾、海参、鱼翅、猪脑花、猪肉丸子等,铺了满满一桌子 ……
这等宴席,想象一下都感觉豪迈!
而随着越儿踏马西北,进入欧洲,吃起西方的球葱烩牛肉,包心菜炖羊羔肉,腌鱼、风肉、酥梨,凝乳和葡桃酒来,也有模有样。
写作的精彩,往往蕴含在这种种细节之中。《南荣家的越》一书中,所谓饮食男女,都经过作者仔细考究,从南宋人和女真人做饭时用的油,到北方帐篷中饮酒时对于骨头怎么啃,都描写的生动活现,作者的深厚底蕴,可见一斑。
中华
从我们传统的观点看越儿,如果盖棺定论的话,似乎他不能算是个好人。倒不是说他少时就顽劣伤人或是成年后辜负了多少女孩儿的柔情,而是立场问题。身为宋人,还是出身官宦,不为皇上尽忠,从稼轩起义军中出走后,反而和金朝人厮混在一起,为他们研发火器。随后在权倾压榨下,投了成吉思汗的蒙古军中,带兵火烧花刺子模,远征欧洲大陆,不管用心如何,终究是欠下无数无辜平民的血债。
说他个“三姓家奴”,似乎也不为过。但作者为何拿这样的人物做主角,洋洋洒洒四十几万字描写这样一个通常人们视为“汉奸”的人物呢?一开始我百思不得其解,随着故事情节的展开,从作者的角度去分析思考,很多历史人物逐步做了翻案文章。最为著名的,莫过于那赵家皇帝。
比如靖康之耻,作者在写徽钦二宗的时候,一反过去学者痛斥其玩物丧志,昏庸无能的做法,一幅奸人当道,蒙蔽圣聪的写法让我感觉诧异。作者借鬼魂的视角,说靖康之耻并非徽钦二宗畏敌如虎,一味避战,最终致使金兵兵临城下,国破山河碎。而是宋朝背弃盟约,收买降将不利,反落口实,最终不幸二帝被掳。即便在金朝都城,宋朝皇帝依然抗辩不屈。在被俘期间,关爱侍从,允许天寒时节拆掉宫中横梁烧火取暖等等。
这让我想起一个网络上的段子:
一个女孩如果不漂亮,你可以说她有气质;如果没气质,你可以说她有修养;如果没修养,你可以说她有个性;如果没个性,你可以说她很随和;如果不随和,你可以说她很热情;如果不热情,你可以说她很矜持;如果不矜持,你可以说她很开朗……
对于一个历史人物的翻案文章,大抵也是如此,对于不够英明的,说他聪慧;不够勇武的,说他善良;不够专一的,说他多情……
尽管作者提到的观点我并不反对: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是赵姓改了完颜氏。这又有什么不好呢?又有什么做不得呢?历朝历代,天子承命于天,万世并不一系,谁得道谁坐天下,古来如此。所谓中华,不过是中天道而繁华,中华不是谁家的,不是专属于哪个族姓的!
但因此把那些靖康之乱的惨事轻描淡写的说成历史学家为了抹黑徽钦二宗的夸张,似乎非常不妥。
张广天老师有大仁大爱,或许他的视野宽阔,以至于我远远达不到这个层次,因此当下的认知水平无法接受这种观点吧。这让我想起已故武侠宗师金庸先生,在他的名著《天龙八部》中塑造了一个拥有国际主义精神的大侠萧峰,尽管大仁大义,却让当时世人所不容。
张广天老师在这本书中的一些观点,虽然我当下难以认同,谁知道若干年后,会不会是大家不言而喻的普遍性观点呢?
岁月时光静静流淌,
人间已经沧海桑田。
不管世界如何变幻,
走过才能达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