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来到夏医生门前,夏医生背对着门口,举着针管,朝天试喷出一线儿药水,药水在远处散成一朵水花。
爷爷对夏医生说:“王癞子一身本事,可惜了脑壳里全装坏点子。”
王癞子六岁时头上生了大疮,三年不痊愈。他妈用灯芯草烧灼大疮,愈后,有一小块头皮像被铁烙过一般,光滑不生头发,因这,人们叫他王癞子。在王癞子的记忆里,他爸一直在大山里挖药材,饿了睡山洞,渴了喝山泉水,每年稻谷金黄时回家住上一两天就走。他妈尖嘴爆牙,像死了男人一样守着活寡,数着天数过日子。村里男人们常拿她开玩笑。村里放电影,旱田里插着白色银幕,幕下围坐着一堆男人,一见他妈,就互相推着、攘着,有意无意地撞她,她那呲岀唇的爆牙更远远地呲岀,笑骂道:“砍脑壳死的。”
王癞子七岁那年的冬天,他妈生了一场病。王癞子下学回来,从书包里掏出一只肥嘟嘟的狗崽儿。“狗娃家的狗崽,我抓了一只。天天吃青菜,没油水,我肠子都快干裂了。”王癞子用白萝卜炖狗肉,他妈喝着肉汤直夸他能干。从此,王癞子的书包像魔术师的口袋,能摸岀一朵青菜、一块肥皂、几块硬币。小学五年级时,他被两个大人捆绑着送回家。他脸上青一团紫一团。靠近大院子,那两人一脚一脚将他踢进院坝,进了院坝,王癞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妈,救你儿子啊,他们要打死我了。”
“他进咱店拿鲜果罐头,不只一次两次了,你舍得不教训是吧?那交给我们教训,你看着,今天我是怎样把他腿打折的!”
其中一个男人将脚一伸,一脚撂倒王癞子。王癞子像一截木头直直地、沉沉地倒在石板上。
“我的儿啊……”他妈站一旁跺脚哭泣,不敢上前劝阻。
“打,打死他,你好另生一个娃。”
两个人男人轮翻踹王癞子,踹得王癞子嘴角渗血,他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大喊:“快,快去拿钱来还他们呀。”
“我去拿钱,拿钱……”他妈哭着进屋,掏岀箱底卖水稻的钱。
两个男人接过钱,给王癞子松了绑,王癞子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嘴角的血丝,朝他妈笑了笑,跟着两个男人一道扬长而去。有人说看见王癞子拿着钱在三汇场吃着野菌炖小鸡、猜着拳,一脸的酣畅。
王癞子不学无术,长得五大三粗,力大无比,十三岁能抱起三百斤的肥猪。他妈索性送他去了山东武术馆学艺,指望他靠艺吃饭。但生活常常会是一计重重的耳光,扇得人眼泪花花转。王癞子果然学得一身本事,他甩岀尖刀能砍下天上麻雀飞,光着脚丫能爬上院子里每一堵石墙。坏人长了本事,为所欲为。一天夜里,他凭着飞檐走壁的本事翻进了忠县城的百货商场,偷出一串粗大的黄金项链。黄金项链送他进去改造了几年。
坐了几年后出来,村民怕他像怕鬼。柳美容偷偷怀上二娃,是不符合规定的,被王癞子抓住,要么舍钱,要么舍人,无他路。
古老头找夏医生要小孩,夏医生瞪他一眼说:“古老头,亏你想得出来,找我要引产的娃?引产娃他再小也是受法律保护的!这样做犯法!”
“我不怕犯法,王癞子逼我们呀,他去告发,我的孙子保不住呀。”
“田爷,您算明白人,也跟着古老头瞎起哄?变了,变了,现在变了,超过七个月的娃如果没病,禁止中止妊娠!禁止!不久社会变化会更大,是允许生二娃的,你们这一天天的尽想馊主意……”
“这话当真?”古老头凑近夏医生确认,不敢相信他的话。
“当真,回去吧!你孙子没事。”
“你要是骗我,我找你拼老命。”
爷爷半信半疑,后半夜,他在月夜下高声唱着不着调的戏曲。
“莫唱了,深更半夜的像鬼叫!”。
“我就想唱,我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有一个流着古家血脉的小子。”
田爷叹了口气说:“唉,我家寡妇可怜,一辈子硬没生出一个娃来,老了才孤哦……”
爷爷好酒,顿顿饭喜喝二两老白干,吃点小菜,粒米不沾,村里人都叫他“滥酒罐”。“滥酒罐”滥得地地道道,他有个军用水壶,水壶总装着小半壶老白干,常年挂在堂屋门楣上。平日里,爷爷耕田回家,腿上挂还着泥糊呢,来不及洗去泥,他先抱着酒壶抿两口;施完苞谷肥,露水湿透裤腰呢,他来不及换,还得先抿两口。
那晚从夏医生处回家,他没见到柳美容,先取下军用酒壶坐在桌旁兀自抿两口。古欣坐在门槛,眼泪花花的没叫爷爷。爷爷破天荒地抚摸了一下古欣的头问:“你妈呢?”
古欣不回他话,更伤心低泣,奶奶叹口气说:“柳美容回厂里了,她怕王癞子。古欣离不得她妈,哭着呢。”
“走了?不用怕,不用怕,有我在,怕他王癞子?笑话……”
爷爷倒出小半碗白酒,奶奶坐在旁边偶尔夹粒花生米嚼着陪爷爷说话:“狗娃的船禁开了。他今晚和柳美容一道进城坐船进厂去了。”
“难怪他一天没发船,咋禁了呢?坐船方便又便宜。”爷爷遗憾地咂着嘴。
“狗娃才是好男人,对媳妇好,天天买肉给媳妇吃,还养着媳妇的小侄儿。”
爷爷瞪了奶奶一眼说:“狗娃的船被禁了?活该被禁开!不然迟早会将一船人倒进三汇河。狗娃一个瞟眼,好个狗屁……”爷爷说着,用三根手指夹起酒碗,眯着眼漫不经心地呷了一小口酒。
“他模样是不好看,但脑子灵光,去了城里,会挣大钱,只是他舍不得媳妇,走时一个大男人还泪花花直转。”
“他灵光啥?还没咱家古欣灵光,古欣才真够聪明的,小小年纪替你妈妈打了一年埋伏呢。”爷爷总岔开奶奶夸狗娃。
“你把她关在门外,黑天瞎火的吓她,吓得古欣半夜尿床,你咋不想想古欣聪明。”
“女孩子嘛,就该早早回家,我那只是装装鬼吓他,长大后还会遇上真鬼呢……”爷爷端起白瓷酒碗,不再搭理奶奶。他知道奶奶又会翻出古欣差点淹死的事儿数落他。
他就是重男轻女,这是他与生俱来,根深蒂固的思想,怎么啦?不信有人能钻进他脑袋里,用刀刨掉他那陈腐的思想!
但自从有了孙子古雨,他偶尔也会从兜里掏两颗糖给古欣。
临村的黄根,也好酒。黄根喝酒需三两人陪着喝,没人陪时,黄根会想起古欣爷爷,黄根是古欣家的常客。黄根到古家喝酒,总带着他的孙子黄园,黄园总带着一条叫“沃巴”的土狗。黄园与古欣一般大小,见着古欣他就故意“嘘”一声,土狗就会挣拽着狗绳,“呜呜”地要扑向古欣,古欣喊爹叫娘地朝湾里跑,黄园拽紧狗绳,抱着肚子,嘎嘎大笑。
那天傍晚,黄根拎着竹篓,竹篓里的河虾弓起细腰向外蹦。
“古老头,和盆米糊裹裹河虾,油炸河虾了,嫩香嫩香的,一盘下酒好菜。我蹲了一天一晚河堤坎才弄回一盘河虾,咱俩喝两盅。”
爷爷坐在门槛切叶子烟,门槛切成深深浅浅的几道印痕。“你儿子进城发大财了,你还要蹲河堤坎?”
“我网的河虾个大,肉多,再说了,咱三汇的河虾子,滋味独道,其他虾都不算虾哟。”
两个老头,一人一壶酒,一人一碟子炸河虾,对饮着。炸河虾的焦香飘满小屋。
古欣背着手,依在门槛,直勾勾地望着焦黄的河虾。
“去睡。”爷爷递给她一只炸虾,手指朝楼上卧室一指,呵斥古欣走开。黄园依着土狗,剥着河虾壳,满嘴油腻,他朝她扮鬼脸,沃巴偏着头盯着小主人咂吧的嘴。
楼下的碰杯声、猜拳声甚至细碎地咀嚼河虾的声音清晰地传上楼去,丝丝缕缕的焦香传上楼来,古欣想着焦黄的虾,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喝到酒酣处,爷爷摸着黄园的头伤心地说:“我也想我那小孙子了,我要剥炸虾喂他,一个一个地喂……”
黄根掏出手机说:“古老头,这玩意儿有视频,你坐在家里就可以看见你的宝贝孙子。”
黄根挂上老花镜,用手指笨拙的点划着手机屏,爷爷惊奇地而羡慕地看着那稀奇玩意儿。
古雨出生后,一直生活在城市里,爷爷想他,有时想得整宿不睡,坐着裹叶子烟:“古雨该有六个月了,该走路了吧,老婆子?”爷爷推醒奶奶,分享他的焦虑。
“六个月才会爬……睡吧。”
“我明天去跟搭谷队。”
“你跟搭谷队?搭谷队全是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你老骨头喽,又是暑天,熬不住!牛娃子去年搭谷子,倒下去就没活过来。”奶奶摇头。
“我熬得住,我要买手机,我想我孙子呀,我要看他……”
搭谷队凌晨五点出发。
月亮懒懒地流连在天边,爷爷头上戴着电筒,他轻轻推开门,跟着搭谷队走了。
爷爷头上的电筒照得周遭树丛一片煞亮。
“干活少喝点酒,别像饿痨鬼没喝过酒一样。”奶奶轻声叮嘱爷爷。
“晓得!”
“要戴草帽,秋老虎晒人!”
“晓得……”
爷爷拿着竹条,轻轻敲打着路边的水稻和杂草。夏天,田间露水深重。若是不敲落一些露水,裤腿便会被露湿,湿漉漉地贴在腿上。
古欣那天起了早床,她从奶奶腋下钻出门外,望着爷爷月下的身影,她跑上前喊:“爷爷……山路不好走,你要慢些走。”
爷爷转身抚摸着古欣的头说:“自家的孙儿就是亲啊,打不走骂不走……”
爷爷蹲下,抱起古欣。
“恨爷爷么?”
“不,不……”古欣连连摆手。
爷爷拄着露水棍走了,消失在浓浓的晨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