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好久都没接到父亲唠唠叨叨的电话了!

印象里最不愿接到父亲电话,每次都有讲不完的交待。基本上话筒里都是他在说、在交待,我只有听只有嗯声回应的份。

天冷了多穿点衣服、在外面挣钱是小事,不管怎样饭要吃饱,晚上觉要睡好、出门多看看马路上过往车子、工人工资尽量给少些、有事要和别人好好商量、遇到合适女孩子先和她把结婚证领了……

自已每次都像做错事的小学生,只想赶紧结束课堂里让人窒息的政治教育,然后飞快溜到外面操场,痛痛快快玩它一场!

几乎每次都能听见电话那头母亲高声斥责父亲,埋怨父亲废话太多啰哩啰嗦。儿子都这么大了还不能照顾好自已?就你废话最多!于是,父亲在极不情愿中继续叮嘱几句,才不得不放下手中电话,留下一长段并未说完的话音。

跟天底下所有父母一样,大半辈子了仍念念不放自已最小儿子,纵然自已曾经含莘茹苦受累受气一辈子。

父亲他们兄弟四个姊妹七个,在物质条件极其匮乏的年代。一家老小近十余口,能侥幸存活下来已非常不易。爷爷是乡村老师,每月领取微薄薪水只够全家紧巴巴开销度日。奶奶身体欠佳家杂缠身。爷爷教书之余,还需起早贪黑溜地里做农活挣工分,生怕锅里随时断了口粮。

父亲是长子,撑户重任自然无卸可推。和母亲结婚时,听奶奶说只有一张花板床和两床粗布被褥,就算成家立业了。等姐姐一出世,分家就无可避免了。当时爷爷奶奶能给父母的,只有村子西边看鹅养鸡用的两间低矮破茅草房,一个土灶五只碗一口锅仅此而已。

当哥哥和我来到他们身边时,本已贫困窘迫的日子更是雪上添霜。父母除了没日没夜干活外,母亲还经常去外面挖野菜,回来掺杂各种糊料调拌出各种吃食,想尽办法不让我们仨饿着肚子。天真童年就这样在天天为吃饱肚子、不断寻食的日子里缓缓长大。

那年村里推行集体项目承包制,我们村被派分到一个采石厂承包经营权。父亲因文化程度比村里其它同龄人都要高。只是屋里弟妹太多爷爷奶奶负担太重,父亲是自愿弃学回村挑起家庭重担,不然早已是方圆几十里并不多见的高材生了。

村里人一致认为父亲性格正直为人诚实,加上一丝不苟尽心尽力的做事态度,派去做采石厂会计,做记帐管帐的工作是最合适不过了。这在当时是让很多人羡慕的一件差事!

父亲也很欣慰自已终于学有所用,很想为改善小家庭状况去做一个跨步努力!

自此,家里大小杂事都堆积到母亲一个人身上。母亲起早贪黑,栉风沫雨操持着一家人艰难生活,再苦再累都没有叹过一丝苦埋过一声怨。幸好姐姐哥哥渐渐长大,多少能做些力所能及小事,才让这个低矮简陋茅草屋里,增添了不少欢笑与快乐。

父亲极少回家,一心扑在厂子里,为了把工作做好不出差错也不想让人说话,就连农种忙季也难得回来一趟。屋里屋外都由母亲一人拾捡操持,忙里忙外,其实一家人都在盼望着父亲的好消息!

好不容易终于熬到两年承包期结束,父亲非但没能像很多人想到的那般,带给全家一个大好改善,反而让我们陷入沉重悲伤之中。

父亲是会计平时主要负责管帐,厂子里采购各种物料送货单都由父亲签收入帐。时间久了,送来的物料多了打的白条也成千上万,至于具体细节父亲却几乎一无所知,按章签字的白条最后却成了被人利用的有力把柄,大批欠款单上都有他的签字。父亲本份忠厚脚踏实地,尽心尽力干了两年的会计工作,最后在连基本工资都没有着落的情况下,反倒沦为那个最合适背黑锅的尴尬角色。

父亲悲愤交加郁闷成疾,无处寻诉,只能似落魄书生般又退缩回至茅草屋里,整日里唉声叹气抑郁寡欢。他把以前那些厂里旧帐目小心翼翼捡放在一只黑色帆布包内,一直藏收在身边很多年,一直精心保存着,仿佛那里面都是唯一能证明他清白的有力证据。就连他最喜爱的小儿子我都不能轻易去触碰翻看一下。

这辈子我都无法忘记,那年的大年三十下午,很多家庭都开始点着鞭炮,端上米酒,准备欢欢喜喜吃团圆年夜饭啦!还有人来我们家上门讨债,父亲窘迫无奈再一次让这间茅草房子,深深陷入悲慌无语之中。外面此起彼伏一浪胜过一浪的鞭炮呼声,都没能淹没住我幼弱伤心,时年十三岁的我,屈蹲在茅草房子后门煤基炉前,独自抹泪了很久很久。

自那之后很长时间里,父亲神情滞钝,时时偷偷摇头自悔,又在母亲多年责骂声中,事事变化的寡言少语,甚至低三下四。难捱的日子里他只知道埋头干活,像头老牛无须扬鞭自顾奋蹄,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对的起多年辛劳的母亲,对的起他三个已呼呼生长的子女。

时过境迁,春寒更替,这些往事像后来父亲亲手烧毁的那些旧帐本一样,已经飞灰湮灭不复存在了。父亲也明显从之前阴影里走了出来,虽活得简单清苦倒也怡然自乐。现在他又开始不断操心起他小儿子的终身大事,还有儿子的儿子,就是他孙子一大堆意想不到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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