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蹲在地头,望着地里的庄稼。
这几天,父亲骑电三轮下地的次数多了。进入七月雨水少,天大旱,地里的庄稼叶子蔫了,打起卷。父亲说花生地再浇一遍水,现在花生正是扎根结果的关键时期,不能缺水,父亲一遍一遍在我面前唠叨。
学校放假,我一直待在家里,帮父母干地里农活。吃过中午饭,父亲又骑着三轮下地。不一会儿,我听见母亲喊:“伟,下地浇地去。”我关掉电视,看见父亲正往车上装水管。我把车棚里的水泵提出来,装上车。父亲说水井这会儿没人用,咱赶紧把河里的这块花生地浇喽。
毒辣的太阳,蒸得人浑身直淌汗。树上的知了也不见叫,一人高的玉米,叶子有的已经枯黄。父亲把三轮停在水井旁,我把沉重的水泵从车上卸下来。母亲帮着父亲把水管、电闸也卸下来,放在地上。我们开始向水井里下水泵,连同连着水泵的水管和电缆线。爹绞着吊着水泵的钢丝绳小心翼翼地往井里下,我抓着电缆,母亲抓着水管随父亲的铁丝绳往下落。
我把电源接好,又帮母亲把水管抻好。父亲到电房刷过卡,骑着三轮望着我喊:“伟,按遥控器。”我拿着遥控板,在上面按“开”的按钮,水瞬间从井里出来。父亲已挽起裤管光脚站到花生地里水管跟前,水哗哗地淌着,像歌者唱歌。父亲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漾着笑,用眼神在田禾间写着抒情诗。我也脱掉鞋走进庄稼地里,随同父亲一前一后拉着水管,浇灌着花生秧苗。父亲弯身、起身,我也弯下身子,把脚踏进泥土里,同父亲一起深深浅浅地移动步伐。母亲腿脚不灵便,蹲在地头看我们浇地。
井水从水管里淌出,穿过脚底窜过脚面,清凉凉地。移动水管时不小心水喷到身上,顿感凉爽。四野到处都是庄稼田禾,田塍上的泡桐树,村庄周围的树林,郁郁葱葱。田禾的清香,萦绕在鼻息间。
父亲不让我站在水里,让我出去。我站在田埂上,口渴,燥热。父亲独自守着水管,看着每一处土地。有水淌不到的地方,父亲用脚划开一道沟,让水流过去。父亲的衣服湿透,他弯腰用手捧着井水洗脸,喝清凉的井水。
太阳偏西,红霞的边沿发着亮光,有的还丝丝缕缕地飘着。父亲跟我说既然费那么大劲下水泵,就要浇透浇好。天渐渐地暗下来,铅灰色成团的乌云在东边天空游走。电闪一个接着一个打,父亲说这天是要下雨了。
天全黑了,我和父亲已经看不见水淌的情况。母亲让我把车上的矿灯拿出来,为父亲照明。整个田野,只能听见虫子鸣叫,一两颗的星星散在黑幕般的天空上,我听着脚下井水哗哗流淌的声音。父亲佝偻的背与夜色融为一体。
父亲四零年人,种了一辈子地,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他熟悉每一寸土地的属性,就像他养的孩子,喜爱它呵护它。父亲种的另一块花生,秧苗起初长势好,谁看见谁夸。一天,父亲对我说,咱家的花生秧有死的。我说其他的地出现这种情况了吗?父亲说没有。父亲一天去那块地里好几趟,回到家说又有枯死的花生秧。父亲说根部有黑色褐斑,土壤有菌,要治疗。
父亲骑着三轮冒着酷暑上县城咨询,买来治疗土壤的药物,并按照科技人员嘱咐,把兑过水的农药喷洒在秧苗根部。农药喷上,父亲还是不停地往地里跑。我有事回单位几天,父亲打电话告诉我,咱家的花生好转了。等我从单位回来,父亲立刻用三轮带着我下地,父亲说他打了两遍药,就治好秧苗枯死病。我不住地点头,父亲甚是欢喜。
那是前几年的事了。农村盖房子用土,都从自家可耕地里挖。有的挖得比挨边的人家,错三四尺,看上去像是一条沟。父亲从来不从耕地里取土,他唯恐流失一点点的泥土,他还在稍沙化的地旁种上草。
父亲还种了好些蔬菜瓜果,豆角、大葱、茄子、西瓜和甜瓜。父亲除了把几块地的花生管理好,还要伺候这些蔬菜瓜果的打叉,压秧。父亲的手上脚上整天沾满泥土,他总来往于家与田间。朝阳与暮霭总与他相伴,风雨酷暑严冬,总能看见父亲立足田间的身影。
父亲躬耕土地的日子,一天都没停过。父亲深爱着这片养家糊口的土地,深爱着养育儿女长大的土地。世上千万万个劳动者,同样像我父亲一样挚爱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而我们也从没离开半步生养我们的土地,只不过与父辈的方式不同而已。我们每一位做儿女的,还有我们的子孙后代,无论何时无论何地,都不能忘记生养我们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