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西哥最南端的恰帕斯州当地一间基督教堂传来了祷告的声音。这其实是当地的印第安人在向他们的神供奉他们的虔诚与食物。向神灵供奉食物这种做法对他们而言已经有数千年历史了。
英语有句俗语叫“吃什么,像什么。”对于这些祖祖辈辈忠诚于传统的印第安人来说,这说法应该改成“吃什么,崇拜什么。”
这种崇拜我们碗盘中食物的做法,似乎是在人类发展史上某个特定时刻降临的,它向我们讲述的故事,远远超过了一个民族晚餐桌上最得意的一盘佳肴。
一些考古学家认为食物对我们最早期的祖先而言,必定始终扮演着神圣的角色,例如埃及的牛女神,欧洲古典神话中的酒神与谷神,印度教中的食物女神安纳普尔纳。然而人类历史上有一定特定时期,大概是冰河时代结束后的五千到一万年前之间,当一系列新兴食物的出现,伴随而来的似乎有一系列新造的神灵。
在世界各地,人类开始学会识别特定的植物,用以种植。在中东,我们在上期节目中已经看到的,出现的是小麦和大麦。在中国,是小米和大米。在巴布亚新几内亚,是芋头。在非洲是高粱。随着这些作物的降临,涌现出各种各样的神灵与相关的故事,死神、重生之神、掌管季节变换之神、保佑丰收之神,以及最最重要的,代表食物本身的神灵。今天要介绍的物品就是充满了神话色彩,一位来自中美洲的食物之神。
在大英博物馆的中央,我们有一尊玉米之神。他是一件胸像,是在一块石灰石上雕刻出来的。五官宏大,左右对称,双眼紧闭,嘴唇微启,仿佛这位神灵正在与另一个世界进行沟通,沉浸在冥想中。
双臂弯曲,双手掌心均向外,但一只向上,一只向下,让人感觉到一股安祥而强大的力量。神像头部覆盖着一个巨大的头饰,具有很强装饰色彩的玉米芯形状,他的头发就像是玉米须,丝绸般的,跟玉米芯一起被包裹在重重叠叠的玉米叶里。
说句题外话,这尊玉米神像的双手姿势,与佛教的佛像非常相似。考虑到这之前亚洲和美洲从无交往,我们不禁感慨人类思维的同质性真是非常神奇的。
本来这尊石像应该与许多其他类似的神像一起,被供奉在洪都拉斯西部那高高的玛雅阶梯式金字塔上的寺庙里。他出土于科潘,一个重要的玛雅城市与宗教中心,直到今天你仍然可以去探访那里宏伟壮观的遗址。
当年玛雅王下命雕刻了这里所有的神像,来装饰这座大概公元700左右建造于科潘的雄伟庙宇。仔细观察一下这件胸像,你可以看出颈部那边有一条明显的拼接线,而且这尊神像明显有头重脚轻之感。其实这是因为当年出土这神像的科潘神庙曾经被摧毁过,所有的神像都倒塌了。后来人类重新把散落一地的各个头像与身躯给拼凑起来,我们眼前这尊神像就拼成这样子了。不过这倒是其次,重点是所有这些神灵都代表着玛雅文化中的中央集权、核心作用,也就是当地人民的命脉——玉米。
我们这尊神像相对而言可谓是个比较晚辈的小弟弟了,大概制造于公元700年左右。不过他传承了一段相当长的传统。在过去几千年的岁月里,中美洲的人们一直在祭拜他与他的各位前任,而且有关他的神话故事栩栩如生地描绘了所有中美洲文明自古以来依赖的玉米种植与收成,年年如此,生生不息。
就像玉米植株一样,传说在收割季节,玉米神的头颅就会被割下来,然后再重生,在每一轮新的生长季节都将青春焕发、活力充沛、健美茁壮。人类学家约翰·斯托勒在《玉米的历史》这本书里,向我们解释了为什么玉米神被公认为富饶与权力的守护神:
“古代社会精英阶层把玉米的地位提升到神圣的财产,并且将自己与玉米联系起来。这点很显然地在这位年轻的玉米神身上体现出来。这雕像明显是玛雅晚期文明造神运动的成果。玛雅历史上有八位神灵,四男四女,被尊为全体玛雅人的祖先。玛雅人认为他们祖先是从玉米进化而来的,由黄玉米与白玉米面团做成的。”
因此,我们的玉米神可不只是一尊高高在上的美丽神像,他能带着我们去体会,在古代美洲社会,人们是如何思考社会本身及周遭环境的。玉米神象征着农作物种植、收获、再种植这种生生不息的循环过程,同时也象征着另一种生命的循环——人类的出生、死亡与新生命的重新诞生。
更重要的是,玉米神是象征中美洲人民最本质的事物。希伯来人的上帝用尘埃造出了首位人类亚当,玛雅神用玉米来创造人类。美洲神话中的著名史诗《波波尔乌》讲叙了这个故事。悠悠岁月里,这故事在一代又一代人中口口相传,一直流传到十七世纪,终于被记载进了书本。让我们来品味一下其中一小段:
“于是众神开始知晓人的样子,着手创造人。众神道:人是负重者,是继承者,是创造者,是模范者,他有主权意识和蛇的灵性。众神终于找到了创造人类所需的物质。
那时众神刚刚创造出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在那苦水之滨,养育了黄玉米与白玉米。众神念起咒语,用黄玉米与白玉米造出了人类的肉体,再用其他食品做成人类的四肢,赋予他生命。这就是我们最早的父母亲,众神最初的四件人类作品。”
为什么唯独玉米成为所有美洲人最青睐的食品,最崇敬的谷物?为什么不是小麦或者肉类呢?答案不是因为玉米本身有何神圣性,而是由中美洲自身的环境所决定的。
九千年以前,在地球的这部分地区,其他食物来源相当匮乏,也没有容易驯化的动物。你在其他地区可以找到的猪、羊、牛之类的,这里都没有(还记得前几讲说过的吗,原始人类在冰河时期就把美洲的原生大型哺乳动物灭绝了)。当时这里人类的主食主要有三种:瓜类、豆类及玉米。那为什么豆类与瓜类都成不了神,唯独玉米可以呢?
这与玉米的特性有关:它既能生长在郁郁葱葱的低海拔湿地,也能毫不费力地适应干旱少雨的山区,这样农民就可以在任何季节任何地点种植这种植物。最重要的是,这种植物越是频繁收割,越是可以结出更丰硕更充足的果实。因此玉米迅速成为广受欢迎的农作物。
哥伦布于1492年发现美洲之后,玉米迅速被传到世界各地,由于它易栽种、产量大的特点,直接导致了世界人口的增长。我曾遇见一对内蒙古老人,老两口种了两个山头的玉米,我非常惊讶:两个老人怎么可能干那么多活?他们说,就是春季上山撒种,然后就不管了,等秋天上山收玉米。这么粗放的种植,也一样有收成,可见玉米的生命力有多顽强。
还有关键一点,玉米是一种营养丰富的碳水化合物,能够迅速补充人体的能量损失。当然,我们现实点来说吧,玉米吃起来味道真不咋的。但很早很早以前,美洲农民就培育出了一种美味的调味品——美洲原产辣椒。这种辣椒本身没什么营养价值,但它恰恰能让食之无味的玉米变得好吃起来。这表明,自从我们人类学会了农耕,我们就学会当美食家了。
大概公元前1000左右,玉米已经由南到北,几乎遍布了整个美洲大陆。这可能会让令人惊奇,因为其实最早期的玉米品种,不单单食之无味,而且几乎就不能食用。不像今天的玉米,可以直接煮来吃。九千年前,玉米是很硬很硬的,根本啃不动,生吃下去你还会病得很惨。它必须用水与白石灰中煮熟,用这沸腾的石灰水来处理早期玉米绝对是必不可少的过程。
不这样做,玉米中最关键的两种营养成份氨基酸和维生素B基本就释放不了。接着,它还要被研磨成糊状,然后再做成一种不发酵的面团。直到今天,玉米仍然在墨西哥菜系中占有主导地位,而且它本身仍然具备有一种令人惊叹的强大宗教与象征性的意味。
在墨西哥,人们生活的周遭永远都有玉米的存在,超过了任何障碍与身份识别。从首富到最穷的,从最土著的到最不像土著的,大家都吃玉米、喝玉米汁。玉米是一种比任何事物都要强有力的共同纽带。
在传统的墨西哥人看来,现在的玉米文化面临着两个新问题,其一是玉米成为生物燃料之后,价格不断升高,这直接影响到了墨西哥的人口增长。另一个问题是转基因玉米,这几乎是一种对个人与宗教的攻击。人类怎么可以扮演神灵的角色?这本来是神灵的权力。所以这问题相当敏感。特别是现在你不是把玉米拿来吃或者崇拜,而是拿来作为汽车输料?!这问题真是相当具有争议性。
在我们下一期的节目里,我们将把目光从食物之神转向烹制食物的器皿。我们将会前往日本,去寻访世界上最古老的陶器,以及炖锅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