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昆曲,尤喜《牡丹亭》之《游园惊梦》。独处时常常反复听梅兰芳,黑白的影像,怀旧的声音,像从时光深处款慢而来的佳人,又像在箱底存放了多年的珍宝,托付的是几世的眷爱情愁。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缠绵悱恻,婉转回环,一曲《游园》到底刺痛了谁的心?惊醒了谁的梦?读台湾作家白先勇的小说《游园惊梦》,又是另一番对岁月沧桑与世事变迁的喟叹!
五六十年代的台湾。仲秋夜。钱夫人蓝田玉应邀参加窦公馆晚宴。窦夫人桂枝香与蓝田玉都曾经是南京得月台的昆曲伶人,蓝田玉更有梅派正宗传人昆曲皇后的美名,所以窦公馆的晚宴其实也是一场票友会。在窦公馆的园子里,“上上下下灯火通明,亮得好像烧着了一般”;客人们锦簇绣丛,衣裙明艳;蒋碧月手腕上的八只扭花金丝镯铮铮锵锵;程参谋衣领上的梅花中校领章像火星子一样跳跃。在微微的酒醉里,在锣鼓笙箫铙钹琴弦里,在蒋碧月毫不收敛的佻达里,蓝田玉看到了现实与过去的相互交错与重叠——
曾经在南京得月台,她一曲《游园惊梦》惊艳了年近60的钱鹏志,念念难忘,将她娶作填房夫人,20岁的她便作了将军太太。将军待她不薄,生怕她念着自己出身低微而在达官显贵面前胆怯,便倾己所有让她享受荣华富贵,成为南京同僚中最阔绰最排场的女人。荣华富贵填补不了年轻女子的情感寂寞,她爱上了将军参谋,将军参谋使她在荣华富贵的一生中“只活过一次”。可是,在南京钱公馆的那场豪门夜宴里,她看见了亲妹妹在将军参谋面前的放纵轻狂,原来,让她“只活过一次”的这个男人,已经移情别恋,恋的竟是自己的亲妹妹。冤孽啊,果真是瞎眼师娘训诫的“年轻的男人靠不住”么?果真是桂枝香叹息的“亲妹子才专拣自己的姊姊往脚下踹”么?胡琴已经拉响,该蓝田玉上场了,她突然悲戚地感到酒在喉咙里燃烧,嗓子在那一刻哑掉了。
从追忆回到眼前,蓝田玉孤居台南多年,台北窦公馆的邀请是又一场既熟悉又陌生的豪门夜宴。一声胡琴像抛线一般蹿了起来,蒋碧月笑颠颠抓着蓝田玉的手,身上那袭旗袍像一团火焰一样在眼前燃烧,“你这位名角儿今晚无论如何逃不掉的。”蓝田玉浑身的血液往头上涌,仿佛又回到了南京钱公馆那一夜,喉头又一次刺痛起来,嘎声说道:“我的嗓子哑了。”
秋月中天,夜阑人静,蓝田玉立于露台上,一阵湿雾慢慢罩到脸上来。
《游园惊梦》是白先勇的代表作,发表于1966年。作为白崇禧之子,白先勇经历了家族从大陆到台湾的巨变,使得他的小说有一种历史沧桑感与凄艳之美。他的小说人物,多是曾经显赫辉煌的男女,虽有过良辰美景,无奈世事变迁,使他们不得不接受漂泊的命运,或悲怆,或承受,仿佛“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份离愁“剪不断,理还乱”。
对于青春过往,对于传统文化,对于家国情怀,白先勇通过小说寻找和抒怀。蓝田玉为了赴宴,特意将箱底存了多年的从南京带出来的杭绸裁了旗袍,绿汪汪翡翠似的,虽有些旧了,可“台湾衣料粗糙,哪比得上大陆货细致,柔熟”;酒桌上,花雕酒烫得暖暖的,让周身游荡,可“台湾的花雕到底不及大陆的那么醇厚,饮下去终究有点割喉”;看到蒋碧月的疏狂不羁,她诧异,“这些年的动乱,在这个女人身上,竟找不出半丝痕迹来”。从这些文字细节里,我们品出的,是作者浓烈的揉进骨子里的文化乡愁。
白先勇钟情中华传统文化,尤其痴迷昆曲,赞美昆曲结合了文学、音乐、舞蹈、美术、书法,是一种综合性的精致的优雅艺术。他说,昆曲的意义,跟青铜器、秦俑、宋瓷的意义一样。正是这样一种热爱,他用十年的时间,精心打造青春版《牡丹亭》,在世界各地表演,让世界各地的人感受昆曲犹如国色天香一样的魅力,领悟中华传统艺术之神圣的美。作为一位著名作家,白先勇同时把这样的爱与眷恋写进了每一篇小说,仿佛一个漂泊的游子,对家国故园心怀一片永远炽热的赤子之情。带着这样的认识与理解,我们才能在小说里慢慢读懂作者内心的那些梦,与青春有关的梦,与爱情有关的梦,与家园有关的梦,一一安放在了不同的人物与故事里。
读《游园惊梦》,像看一部现实与过去、戏剧与人生相互穿插的电影,随着自然流畅的文字,镜头频频推拉摇移,画面切换着既相似又不同的场景,台北……南京……戏台上的杜丽娘……戏台背后的蓝田玉……白先勇用细腻而娴熟的意识流手法,呈现了一个昆曲名伶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凄美命运。姹紫嫣红开遍,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多么美好的事物与景象,无论戏剧里的杜丽娘,还是小说中的蓝田玉,越是面对美好而短暂的东西,越能映衬她们悲凉而无奈的人生境遇。
人生短暂,世事无常,如何才能在这流年里,不负光阴不负你,让梦想盛放于良辰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