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公姓刘，家里排行老三。

阿公的手又开裂了，他种了大半辈子的庄稼，手早就不像当初那么细嫩。手上弯弯绕绕的是一道道沟壑，含着些血丝。

半辈子没细致过的阿公不会涂什么护手霜，哪怕是手干裂到血都从裂口处渗了出来，也顶多是晚上拿着个用了大半辈子的钢盆，接上点热水，把一双冻得红肿的手，颤抖着放进去，那一瞬间他会发出一声极短的满足叹息。

阿公的手指也早已磨出了一层厚厚的茧子，指甲是很厚的一层，上面覆着的指甲盖不是正常的白，是泛着黄的，土地的颜色，同样也是他生命的颜色，毕竟阿公这大半辈子都耗在了庄稼地里。

他同样也有着一个庄稼人的朴素与坚毅。

阿公总爱坐在家门前的摇椅上，把身子弯得很低，头整个都埋到下面，一只手拿着把剪子，另一只手捧着自己的脚，咬牙切齿地同指甲作斗争。

他是个倔老头，一定要自己剪，从不愿让别人帮忙。

但年纪大了，脚是掰不太起来的，他就会把头往低了靠。阿公的孙子小时童言无忌，一见此景，就会拉拉旁边阿婆的袖子，“阿婆，你看阿公不乖，他吃脚。”

说完小孙子就和阿婆两人笑作一团，阿公则看着他们无奈地摇摇头。

剪完指甲，阿公会顺势躺在椅子上，合着眼，晒太阳，那便是一天中最闲暇的时光。

02

他年纪已经很大了，约莫七十来岁吧，具体是多少，我也从未开口问过。

年纪一大视力也不太好，你让他看东西的时候，总要把东西放在他眼跟前才能看着，所以他还会感叹一句自家孙子常说的一句话：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接着他就背着手走了，一步步挪进屋子里。为什么是用挪的？腿不好了，倒不是因为年纪大了，是打小就坏了。

村里的老一辈说是因为和村子里的人打架来着，具体原因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他们也都年纪大了，走的走，留的留。

阿婆极少说起阿公的不好，但总会抱怨的就是阿公爱喝酒，极爱。

农村的院子是几家人聚会聊天的地方。

一群大妈扯着嗓子聊天时，一位大妈特意放低了声音问道：“刘家阿婆，你家老三是不是又去喝酒啦。”

阿婆一听便来气，“对啊，也没见他干别的这么积极，喝酒倒是来劲。”

刘阿公喜欢喝酒，喝白酒，但不挑，也没得挑。

家里条件不咋样，一把年纪了，子女都还在外地务工，只有自己和老婆子一起带着小孙子。

喝酒喝得最多的契机就是村子里各家摆宴的时候，每当这时阿公就会逮着机会喝个够。

饭桌上的阿公不吃菜，光喝酒。阿婆则会说他，在他耳边小声念叨。这时阿公就会摆着一张笑脸，嘻嘻地对着阿婆，活像疯狂动物城里那只树懒笑起来的样子。然后阿公就装模作样地嚼几粒花生米，几粒花生米就下了一整壶酒。

好在阿公酒量还不错，可能也是这些年锻炼出来的吧。喝完回去的路上阿公路都走得不太直，左右四处晃荡，需要人在身后护着他，不然可能一不小心就倒了。

但你还不能明目张胆地护着，他会生气，大声地喊：他可以。这可能是一个老人的点点孩子气。但不管怎样总归还是能走回去的。

到家阿公就会开始耍酒疯了，其实也不算是酒疯，就是喝多了会爱唠叨。

酒后的唠叨和平时不一样，声音都高了几个度。喝得是实在多的时候，还会指着人数落他的不好，讲个没完，这些年阿婆总在被骂的第一战线。

但第二天阿公醒后，就会跟在阿婆身后晃悠，问她需不需要帮忙，缠到阿婆和他说话为止，这是阿公的道歉方式。其实年纪渐大后，我们更难说出道歉的话。

03

你要真的具体描述阿公是个怎么样子的人呢？

小老头吧。短短的一截胡子，一般不会蓄起来。身量不高，是真的不高，尤其是人见老之后，总觉得又缩了点。

头发也不多，都白透了，找不到一根黑头发的影子。皮肤是发黄的。眼睛不大但也不算是小，早就不清澈了，眼底是浑浊的，复杂的，看不清的，藏了太多的岁月和情感，是我们谁都没办法跨过的时间的距离。

脸上的皱纹倒是没有很多，有的几乎都布在眼角处了，笑的时候会堆在一起。但他不怎么爱笑，你一年也看不到他笑几回。阿公的嘴很干，常年是起皮的状态，也没什么颜色，整个人看上去都没什么气色。哦，差点忘了，他是个很瘦很瘦的小老头。

真可惜没见过他年轻时候的样子，该是怎样的呢？

但现在他的背早已经驼了，好像只有一跟骨头在撑着，以至于有时候你远远地看去，它好像还挺着。

阿公这辈子还是辛苦的。出生时家庭便一般，那个年代孩子也生得多，别说其它的了，就连吃饱都是个问题。

阿公和阿婆的认识，充满了时代特征，算是被安排的吧，但也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了几十年。

阿公和阿婆结婚时没盖房子，是当初人家留下来的旧房子，阿公买来了，每天都自己踩着一辆小三轮，去隔得很远的地方拉水泥回来，自己学着一点点粉刷，一点点修缮。

曾有小辈问起过阿婆，“阿婆，这么多年，苦嘛。”阿婆笑了笑，“不苦，跟着你们阿公不苦。虽然阿公没什么钱。但更苦更累的活都给他做了。”

他们共同孕育了三个孩子，大的是个儿子，小的两个是女儿。

那个年代的观念里，只有儿子会留在家里，是个该成为家里顶梁柱的人。女儿就像是碗泼出去的水。所以还是重男轻女的。

阿公也一样，他虽然不会对女儿们板着脸，但还是会更关心儿子一点。

那个时候，父母的关心是件太奢侈的东西。但他真的会搬个板凳，守在儿子的旁边，看着他拿着笔写作业，时不时地跟他说两句话，那大概是这辈子里阿公最温柔的时刻了。

他看着昏黄灯光下的儿子，就像是在守着自己的下半辈子。

可人生总是不能如人意的。

儿子没有成为阿公想象中的龙凤。到中年的时候，他才回到家。

家里的房子早已破旧不堪，阿公一把年纪了还会一步步地走到自家建房的地方，盯着那一砖一瓦，看着房子慢慢地盖起来，他看的时候眼总眯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阿公是站不住太久的，时间只要一太长，他就会坐下，不会特意选地方，就坐在他站着的地方继续看。尽管自己沾了满裤子的灰，他也从不在意。

阿公的儿子也曾说过，“老头子不是个拘小节的，我和老头子一辈子粗惯了，神经大条的很。”

04

阿公后来病了，终还是病了，他倒下了。

他躺在病床上，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发黄的脸变白了，苍白。

阿公又瘦了，脸颊开始向内凹陷，身上也消瘦了不少，你摸一把可能全是硬硬的骨头。他确是个固执的小老头，都病成这样了，他居然闹着要出院，“我不乐意在医院里呆着，费钱，病还治不好。”

阿公是个很节省很节省的人，平日里不必要的开支从来都不会多花，也从来没见过他买点啥新衣服，吃点啥好的。

所以阿公闹着要出院，要回家。

他想着本来钱就不多，能省点就省点吧，这病反正也治不好了。后来很多人都来劝过，但全被阿公打发走了。

阿公这么固执的人是从来不听劝的，一旦决定了的事就再没商量的余地。

说了这么多阿公的不好。其实阿公还有一个我钦佩的点，是：从不后悔。

阿公这一辈子做了很多事，也做过很多的决定，但后悔的事情，一件都没有。我从没见阿公和我说起，但我偷偷听他们聊起过。

阿公那日心情很好的和其他邻居老人一起聊天。其中一位老人提到：“老三，你说你后悔过没，当年那么好的机会啊，你没跟着我们一起去。 ”

阿公眯着眼，摇着手里的扇子，“不后悔，这有啥悔的。我选了，这辈子都不后悔。”

阿公从未后悔当年放弃机会选择留在家里边陪着怀孕的阿婆。所以上一辈的老人总说阿公是个极有情义的人。

小孙子最爱的爷爷，儿子敬爱的父亲，与阿婆相互扶持的老伴——刘阿公，在日子渐渐暖和起来的春天走了。

他们把阿公的骨灰都散在地里了，黄土地，春风会带着他去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