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无泪

“最后呀......”老祖母叹了一声,目光放远到六儿生前的住处眼睛里没有一丝焦点,好像穿透了海水看见六儿明媚的身影,“最后六儿在公主与王子成亲前夜化成了泡沫,就漂浮着这片海上。”

围在她膝间人鱼纷纷落泪,为这悲伤的故事无限唏嘘。红色珊瑚树后小五神色黯然,也在心底惋惜了一声,准备转身远去。

“啊!五公主!”不知是谁眼尖发现了她,惊叫一声,声音中又惶又恐。

小五捏紧了拳头,转身暴吼道:“叫什么叫,没见过吗!”鱼族五公主性情暴躁、专横善妒、蛮不讲理......是众所周知的事。小人鱼瑟缩着身子,于鱼群中抖了抖。

本来小五还不知道是谁,这下识破后,整张脸一黑:“你,出来!”她指着最后边的小身影。

祖母皱着眉头抽了那伸来的手臂一巴掌:“凶什么凶!”她满脸厉色,眼神责备。

饶是小五从小到大跋扈惯了,此刻也不敢张口争辩,只得委屈地揉住手臂。

“你看看你什么样!总是说别人不尊敬你不喜欢你,可你这个样子谁会尊敬?你就不能像你大姐那样温柔,像你二姐……最不济像像六儿,乖巧灵慧聪明一点!你一天到晚——”

责备的话像念经一样传进耳朵,小五脸色越描越黑,“老祖母!”小五咬着牙,“父王请你过去,毒杀巫婆的药炼制好了。”一口气说完随即扭头扎进了水里,几个摆头游出一段距离。

老祖母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声渐渐远去,同时远去的还有小人鱼们的议论声。空气似乎清新许多,流水也变得温和,听在耳里如割在身上的厌恶与嫌弃慢慢消失不见,小五的心情不再被压得喘不过气。

海底再无可逛的地方,小五回了行宫,侍女们见她脸色清冷互相对了个眼神。有胆小的侍女替她接过衣服,神色间战战兢兢。“抖什么抖,我又不会吃了你!”在看了三张慌张的脸后,小五又暴躁了,“给我滚!”宫殿中瞬息间不见一人,小五坐在镜子前扒了假发,露出寸长的短发,那短发乱乱糟糟将她的模样衬托得更加凌厉。皇族公主中最丑的一个,温柔贤淑不如大公主……姿色舞蹈不如六公主,六公主长得可爱、六公主歌喉醉人、六公主......六你个大头鬼!小五捂着脸哭了起来。

她和六儿年岁相近常被拿做一处比较,可人鱼中也存在天分优劣,从小到大无论她多努力都没一样比得过六儿。六儿成年时去了海边爱上人族王子,为了能够陪在王子身边她去找巫婆用歌喉灵魂换来一双没用的腿。如果王子不能爱上她,她便会在他成亲那天化为泡沫。

最终王子与人族的公主定了婚。姐姐们为了救六儿去求巫婆。巫婆向来是个精明的商人,姐妹之情在她那里一文不值,她唯一的爱好就是以物换物。头发。小五抓着自己乌黑如缎的头发,她已经忘记从小到大吃了多少黑芝麻,她每天咽糠一样咽了三百多年。姐姐们没有一点犹豫,只有她,只有她杵着不动。在头发与妹妹之间她知道怎么抉择,只是不舍罢了。最后,在一道道凌厉的眼神中她把它给了巫婆。可还是没得到好名声!她的犹疑像风一样穿透大江南北,所有人都记住了这件事。 


太阳落下山后,偏远陵墓中没有夜明珠的光亮,阴暗得像一座失落的古城。蕨类植株暗绿色的叶子相互勾连,搭建成一条天然的隧道。隧道间,少年掌着青灯,抚着内壁艰难跋涉。

走过隧道穿过坟墓,最后把灯立在一块新砌的碑前,少年神色悲戚,像情人一般抚摸:“人鱼族要和奶奶开战,日期就在三天后,我不能再来看你了。”他幽幽长叹道。这少年是老巫婆的孙子,小五低叹了一声。

身后的风吹草动没有瞒过少年耳目,他的眼神立马追了过来,“谁!”匕首的冷光折射进小五眼里,接着便是手腕一痛,少年转眼间便擒住她一双手,冰冷的刀尖贴在脖子上。

“我我......”小五打了个哆嗦,“别杀我,我只是一条看守陵墓的小人鱼。”借着隐隐绰绰的灯光少年看清了她模样,先是被吓一跳,然后承受力极好地稳住身形,声音蓦地变调,冷冰冰的:“我认得你,你是人鱼五公主,你来这干嘛?”

谎言顷刻间就被揭穿。小五眼睛飞快转着,撒谎对她来说十分容易,她几乎想都没想就找到了托词,“我来看我妹妹啊,我妹妹的坟在这。再说了你每天都来这,她又不是你妹妹,你干嘛呢!”

“胡说!你和她并不好。”六儿有时候会稍微给他讲一下她的家庭,对于人鱼五公主,少年并非全无了解。

“我和她好不好她都是我妹妹,何况我还救过她呐!”小五瘪嘴,一说便觉得自己无限委屈,眼睛扑闪两下挤出来一滴泪。

小五说的是六儿两百岁的事,六儿跑去长蛇的窝偷珍珠,被守护的赤蛇追得东躲西藏。小五幸灾乐祸的同时想到自己正好新学了剑术,何不趁此展示一下呢?是以,她抽把剑就冲了上去。海底世界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事。小五觉得自己当时英勇无畏,颇有些鱼族女战神的风范,所以写了个本子排了出戏来演,把这事绘声绘色地记录下来。

人鱼族一直富庶,她作为公主自然有钱,于是她不要脸地用钱用权逼着每个戏院演出。

少年被勾起往事低头沉默了一会:“你的确救过她。也罢。”他将匕首收了,同时松开她的手。小五揉了下腕上青紫,跟着他重新回到六儿碑前。

他席地而坐,她也十分自觉地靠近坐下,然后发现少年毫不掩饰地皱了下眉。小五知道他有些嫌弃,但想想自己离他这么近的机会也并不多。人鱼五公主的脸皮是刀枪不入的,所以她死守阵地没有一分挪动。

然后,少年往旁边挪了一下,“你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小五拒绝道:“我妹妹死了,我也想缅怀一下。”说是缅怀,可她脸上没半点悲伤的表情,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少年。

少年再也掩饰不住厌恶,嘴角一撇冷冷讽刺道:“你当年救她根本不是真心,你只是显摆你的剑术而已!呵,可笑最后没敌过赤蛇一尾,是六儿奋不顾身地挡在你前面!”

对,是这样!不过没有她那一剑六儿根本来不及挡在她前面,也不会有最后一刻他一箭射穿了蛇尾。小五想,自己还是救了六儿,于是,她把她的逻辑解释给他听。少年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咬着牙没说话。“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小五傻呵呵地再次凑上去。

“我没有名字。”

小五疑惑:“你不是叫沉月吗?”话一出口,立马暴露了自己明知故问。

后知后觉地补充:“那你是不想告诉我了。”再次暴露了她的愚蠢。

沉月冷了她一眼,在最后的告别和忍受这个愚蠢无知的女人间两相权衡后,提起青灯头也不回地离开。小五望着他的背影,撑起身准备跟上去,忽然间顿悟他离开的原因,失落地垂下眼。那身影移到隧道口,墨绿色的隧道就像无底的深渊,小五忽的站起来大声喊道:“你走啊,带着你奶奶走,留下会死的。”

沉月没有理她。两军交战,什么时候不是一场你死我活?沉月觉得她只不过说了一句废话。最后的尾音回荡在偌大空洞的人鱼冢,寂寥坟场再无多余的人。小五张着嘴保持着呼喊的姿势,在沉月身影完全消失之后轻声骂了句混蛋,伸手抹去眼角的泪。 


老巫婆膝下子嗣单薄,也没有什么远亲,在人鱼倾巢而出的这一战中,她用毕生财宝强行购买了一支军队。两军挥舞着各自的旗帜,在血红的珊瑚林上对峙而立。小五穿了件不起眼的服饰混在人鱼之中,没化平时的艳妆,乍一看只是个略显清秀的小姑娘。

那些没看见五公主的人都只当是这愚蠢的公主遇到大事就逃跑了,撑不住场面,也就在心底鄙视一下,没把她和这种装束联系起来。小五静静注视着巫族战队前首的沉月,他一身银色甲装将颀长的身姿衬得更加挺拔,大敌当前,神色间没有一丝畏惧。

一百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一箭洞穿长蛇的蛇尾,转过身慰问六儿。她看得痴了连两军交战都没注意,人鱼族纷纷操戈唯她纹丝不动,直到有人推了一把才迟钝地拔剑。

大哥、大二三四姐围攻沉月,一对五!沉月应对的招式明显吃力。正一波倒的局势,谁也不知道从哪跑出来个小人鱼,冲进战圈一剑剑使力往沉月身上刺去。

她的剑法没什么力道,不快不准更不狠,唯勇气可嘉。人鱼皇族的太子公主们面面相觑,想插手合击沉月,默契总被这个闯进的人鱼打乱,渐渐地,他们发现这个勇猛的小人鱼除了碍事还是碍事。

大哥伸手挑开刺向小五咽喉的剑,把小五推向一侧,“哪来的小人鱼捣乱,还不下去!”

小五没有回话。战场上没了她阻挡,大哥一剑劈向沉月,沉月举剑挡住,两剑相持间二、三公主寻隙攻击,配合得天衣无缝。两把剑同时刺向沉月腰侧,沉月明显皱了下眉头。

小五一咬牙再次冲了上去,用剑击破两剑相持的局面,沉月抓住空隙击落了两位公主的兵器。人鱼太子彻底意识到这是个奸细,一掌击开小五,朝着沉月后背空门袭去。

大、四公主补上空位,又是个三面受敌的架势!小五在战场边缘吐了口血,击打大哥的剑是不可能了。她狠了狠心,闭紧眼冲进战局的中央。

那一瞬间海里有无数画面飞快地闪过,从化妆盒里的珍珠王冠到被剪掉的头发再到身后的沉月,她觉得有些可悲。沉月重伤了大、四公主后来不及转身,便反手将剑刺出,正好此时小五撞了过来。剑刃从肩穿过,她撕破喉咙惨叫。

"小五!"太子瞪大了眼,急忙收剑,可剑还是刺进了她腰上。

小五最后想,沉月比大哥厉害,他剑快些,肩膀真疼!小五没来得及回头看沉月是什么表情,她只感到身体中两把兵刃被人猛地抽了出去。大哥朝她伸出手来,可是并没有抓到她。

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跌,跌离了纷乱的战场,上空两军人影如窜,将沉月和大哥隔绝得遥远。她落在沙石上,流沙滚进了伤口疼得她睁不开眼。沉月反手的剑和大哥最后的止势都让那攻击减了力道,她侥幸活命,捂着伤口奋力爬向珊瑚丛后面。

尸体不断地掉下,她在爬的过程中被砸到两次,痛得吐血。密密麻麻的人鱼精怪遮住正午阳光,白昼如夜,水流浸入鲜血,分不清是珊瑚的颜色还是血。小五仰头,满目间尽是红色,沉月的影子一点都看不见。她咬牙把布打了个结,想道,自己救不了他了。这场战持续了一天一夜。

最后,巫族买来的军队在激战中认识到人鱼族是打算和巫族不死不休了,老巫婆的药物、财力纵然客观,但这漫山遍野的尸体却是可怕,这样打下去所有人都将折在这里。

一番深思熟虑后,虾兵蟹将们如水如潮地退却,巫族只有小股兵力垂死挣扎。沉月护着身中剧毒的巫婆边打边退,身旁只有十几个家丁,人鱼成百上千个兵士不紧不慢地进攻,胜负只是时间问题。那战场逐渐偏离了视线,小五甩了甩受伤的尾巴,不顾痛楚同向游去。

她大可不必过去。回宫,像闹个笑话般没人看得出来她想保护沉月,除了最后那奋不顾身的一挡外,前面所有都可以被解释为她想杀沉月,但剑术不精弄巧成拙了。这样的弄巧成拙又不是第一次,她甚至不用解释都会有人骂她蠢笨又爱出风头,去战巫族王子反帮了他逃脱困局。她还有退路,而他不仅不爱她还看不上她。

游弋的速度逐渐慢下来,小五抬头看向战场中的沉月。他的剑已被大皇子斩断,肩上腰上伤痕累累,家丁们死绝,已是穷途末路。

老巫婆最后的咒语是以身雷祭,惊雷闪电从天空引到海底,劈开了厚重的海水。人鱼四处躲蹿,惊声尖叫,场面再一次混乱不堪。小五一会用尸体盖住自己一会躲避在珊瑚丛后。那惊雷声势浩大,所有被劈中的人都化成了齑粉。在头顶上挡住的半个尸体被劈中后,小五呆呆地望着上空,眼角划出一颗泪水。她也要死了!她黑色的瞳孔中倒映出雷电的形状。

突然,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了头顶,少年乌黑的发和清澈的眼落在那么近的距离。沉月?那张放大了的脸庞依旧俊秀,他被惊雷劈中脊梁,脸上却并无半分痛苦之色。或是忘了痛苦,或是感觉不到痛苦。小五想到雷劈过后的齑粉,心脏有一瞬停止了跳动。他会化成齑粉瞬间飘散,就像蒲公英一样、六儿一样,连尸体都没有。他是为她而死,她不知欣喜不知愁。

沉月落在了她怀中。小五愣了一愣。他的身体落下来压在了她腰间伤口处,小五痛的牙齿都哆嗦了。"惊雷劈不死我,快走!"沉月看着这条傻鱼,忍不住拍了她一巴掌。小五这才回过神,使出全身力气拖拽沉月。游时还不忘用他把自己盖住,老巫婆的雷几道劈下来,沉月直打哆嗦,但是始终没化成齑粉。 


"你救他,我在鳗鱼宫中当五百年奴仆。"鳗鱼宫内鳗鱼王坐在最上首珠宝镶嵌的龙椅上,斜睨着眼不发一语。

小五咬了下唇:"七百年。"

鳗鱼王仍旧不为所动。

"一生,一生可以吗?"小五急得哭出了声,"我好歹是人鱼公主,你很有面子的。"

鳗鱼王终于发出一丝冷笑:"一个被人鱼族嫌弃的公主我要着有什么用?你在人鱼族还能给他们丢丢脸,来我这,当是垃圾回收站吗?"

事实有这一辈子挨过的批评不比这少,事实也有暗地里她被人骂得更狠,但是这样赤裸裸、面对面的侮辱小五还是头一次遇到,她的脸倏地涨成猪肝色。她本身涵养就不好,一口脏话卡在喉咙里差点没忍住。好在沉月躺着她前面,她瞅着他紧闭的双目再一次战胜了自我。

"六儿的王冠可吗?"小五深呼吸一口气,语气尽量平稳,她把六儿的遗物举起来,王冠上镶嵌了全海底最上等的赤蛇珍珠,仅此一颗,是无价的宝。

事实再一次证明六儿的遗物都比她有用。

小五把沉月扛到鳗鱼王给的小破屋里,把药材敷在他的伤口处。七天里,沉月醒过一次,他意识到她救了他,脸上表情颇为怪异。第九天,沉月终于能神志清醒地睁眼,小五向鳗鱼王的妃子借了点化妆品要了顶假发打算给他惊喜。

她拾掇好正赶上沉月喝药。看着她从屋外翩翩而进移开扇子露出那张脸来,沉月瞬间呛了一口,差点没背气过去。她连忙为他顺气。

沉月勉强停止了翻死鱼眼,缓过来后立马遮住眼睛:"先离我远一点,我刚醒来,心脏不大好。"小五气得踩瘪了扇子,她知道她不好看,化妆美化一下还能把人吓死,全天下都恨不得与她作对!夜间,沉月睡到半夜,双眸再也合不上了。

眼间依稀浮现出奶奶的身影,搅得他心神不宁。海底世界的夜色是清澈透明的,夜明珠幽暗的光穿透海水传递而来,浅浅淡淡的色泽。沉月披衣下床,门打开脚下没注意,冷不防被人鱼绊了一跤。额头在地上磕出一道青紫,沉月满脸怒色去看那个始作俑者,看见了人鱼揉着自己的尾巴。

"你为什么躺在这?"沉月没好气道。"怕你夜间有事啊。"小五一脸困意与疲倦,没和他争辩,乖乖摇了尾巴跑到远处的石头上。头往石头上一靠,眼睛一闭。沉月不想怀念死去的人,不想承受逝者带给生者的伤痛,他追着小五跟了过去,就停在跟前静静地看她,也不发一语。

人鱼族都说这五公主相貌丑陋,沉月觉得言过了,她不化妆还是能看,可能没什么审美素养吧,所以每次化妆都把自己涂得像鬼一样。

"你想干嘛!"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最终让这位暴躁的公主无法入睡,她怒目圆睁,恶狠狠质问。沉月被这无名的暴怒吼得一愣,心道,脾气还真大。

"我睡不着。"

"你睡不着关我什么事!"小五甩了甩尾巴。沉月跟在她的身后,她游去哪他就跟到哪。

"我们聊会天吧。"

"不聊。"

"我奶奶过世,我心情不太好。"

"每天都有人失去亲人,我都去和他聊天我不累死!"沉月忽的不再跟住,片刻后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你真刻薄。"

小五还想说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但她没来得及说出口沉月就转身走了。那个倨傲的背影在花树掩映下第一次显得有些寂寥。小五觉得失去亲人他必须学会节哀顺变,旁人帮不了什么,所有的苦痛都要自己承受过去,就如她小时候婆婆死了一样。于是转身找了个树趴下,可眼睛闭上了,也没有被人盯着的毛毛感觉,但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沉月一个人走回了小破屋。屋前地板冰凉,他躺在了方才小五躺过的地方,望着透明的水流。没过多久,上方一个人影倒映进他空洞的眼眸。

"让开。"沉月声音冷漠,没有一点感情。小五叹了口气,在他身旁找了个地坐下,许久闷闷道:"我们扯平吧,你中午也嫌我丑来着不是吗?"沉月冷笑了一声,他想极其恶毒地回她一句,不是我嫌,是你本来就是。但是看着她孤零零的身影却不知道为何开不了口。

人鱼与巫族的大战中他本来也是要死的,却是她不离不弃,一步步带他游到鳗鱼宫。他现在身边已无一个亲人,也无一处故地,最后竟是她陪着。虽然这个选择不尽人意,然而相比一个人的孤单无依,沉月多少有些安慰。"你今后去哪?"沉月开口问。小五眼睛里出现片刻茫然,随即脸色一白,冷笑了几声:"不会跟着你。"这种突如其来的误会令沉月哑口无言,突然没了说话的兴致。

两人一直坐着,无言地挨到天明。 鳗鱼王得到赤蛇珍珠后为庆祝炫耀广发拜帖。人鱼族很快收到消息,同时也知道小五救了巫族小王子!赤蛇珍珠是人鱼六公主空冢的葬物。五公主竟把它交给了鳗鱼王,她挖了六公主的坟?小五的声名再一次狼藉到了巅峰。

沉月忽然想起那次人鱼冢,小五说过他每日都来。她是怎么知道的?是某一天不经意撞见了么?天下皆知人鱼五公主爱慕虚荣又和六公主生前不和,她不会单独去祭拜,第一次去人鱼冢必是有所图谋。赤蛇珍珠,似乎给所有疑点作出了合理的解释。沉月的脸色有些难看,正好小五煲好汤药从院外进来。黑糊糊的一团药汤,沉月目光沉静,她递过来但他没有接。

小五有些火了:"它难喝,不是一般的难喝,但是你喝不喝,不喝我倒了?"沉月无奈地吐出一口气,他只是在想赤蛇珍珠的事,不知道该不该问她。苦涩的汤药从舌尖滚过、滚进喉咙一路到了胃里,沉月一口气灌完后吞了几口口水压制胃里翻腾的恶心,好一会缓不过来,憋着嘴不敢说话。小五翻了个白眼。

"幸好你是个公主。"沉月含住满嘴苦涩感叹。如果不是公主,家务不会、头脑不行、脾气还爆,她真不太能混好。"我当然是公主。"小五冷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接过空碗。沉月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想毕竟是欠她一条命。


"跟我来。"他拉住她,带着她一路出了鳗鱼宫,一路抓着她的手,手心力道很紧,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你要去哪?"沉月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天真到愚蠢的公主,他要怎样告诉她人鱼族气势汹汹地朝鳗鱼宫赶来索要人和王冠?他们的庇护之所没了,而她也将因此难回皇族。这个浑身公主病的小五,没了公主之位,在这偌大的海底又将如何生存?这么一细想,他忽然意识到她救他,牺牲太多。

"赤蛇珍珠的事有些流言,人鱼皇族要拿你回去,你又救了我,可能不太好解释。"他目光中充满愧疚。"所以你要带我走吗?"小五一如既往不着边际,那双浓黑的眼睛中第一次如此期待,闪亮如星辰一般。沉月郑重地点了点头。小五笑了,随即摇动尾巴游到远方,她很开心地回头对他说:"我说过的,不和你一起走。"人影一窜,那条艳红色的尾巴又远去了几米。

沉月有些发怔,他不太明白小五的意思,这个人鱼公主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等他意识到去追时小五已经离开很远,他猛然发现她不和他一起走便不和他走,可她离去的方向正是人鱼族的方向。这个脑袋缺根筋的家伙! 再次和人鱼大军相遇,是一片石林,人鱼密密麻麻地挡住去路。

一支支印着冷光的箭头瞄准了他,只要他敢动一分,那些箭便会毫不留情地射过来。

"把小五交出来!"鱼族女王在阵前喝到。沉月颇有些无奈,他要知道小五的身在何处那就好了。人鱼与巫族的大战中人鱼王战死,巫婆化身为雷,新仇旧恨累叠在一起,双方都觉得没有谈的必要。鱼族女王——小五慈祥的奶奶下令将士把弓拉得满月。就在箭射出的前一刻两军之间忽然冲出了个身影。

小五张开双臂挡在了沉月身前,央求她的祖母:"奶奶,放了他,我和你回去受罚。"她挡在他身前丝毫无惧鱼族女王凌厉的目光和族人的痛骂,也丝毫不惧万千支冷冷的箭头。沉月脑海里忽然闪过这一月来相处的画面,她熬药难喝、做饭难吃、衣服洗不干净,但是每天都重复地熬药、做饭和洗衣,他未醒来的那几日她睡在门口以防他夜间有什么需要。

六儿的坟自他去之前从未有过被掘墓的痕迹,如果是在他之前掘的墓,为何还要再次去?她的身体挡在他前面,肩上裹着白色纱布。月前的那一剑没有收势没有停阻,如果不是方向偏斜她早已死在了他的剑下。"小五!"剑毫无防备地从身后刺穿身体,小五惊愕地看着胸口处冒出来的半截青剑,脑海里一片空白。她甚至不敢回头,怕见到他冷漠的脸。"你又傻又招摇,以后要努力过好一点。"

他伏在在耳侧对她说了这么一句,紧接着便把她朝边上一扔。万箭齐发,水中央立时多了个银色的刺球,刺球中央暗红色的血水一点点晕散,染红了这一片水域。沉月死了!三个月后小五从寝宫醒来,没有人想到她居然活过来了,她如睡美人一般沉睡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完好无损的出现在人前。

衣服下面的伤口奇迹般的消失,没有一点疤痕,当然也没人知道这一切。小五想到沉月是巫婆的孙子,觉得事有些蹊跷,可她没有更多的智慧去勘察一切。老祖母觉得她可怜又可恨,削了她的公主爵位逐她出人鱼族,念及了血缘亲情没有给她更多身体上的惩罚。对于和沉月相处的那一个月,小五自醒来后一直有种如梦般的感觉,他狠狠地刺了她一剑又给她说了那样的话,她始终不明白他是何意。沉月沉月,这个人的爱恨搅得她头疼。

也只这么一个人可以让斤斤计较利益得失的小五甘愿为他放弃一切。小五最后一次潜进人鱼冢,那把插在她身体中的剑已经恢复了银色,她将它埋在了六儿空冢的旁边。他们应该更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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