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小心感冒

这算是我的第一篇创作,投稿了19届新概念作文大赛后来刊登在了《萌芽》上,以此纪念我的业余文学开始之路。现在回头看来,幼稚之处有,矫情之处有,但是这样的真诚可能是现在的我再也不会有的珍贵,想起那时候在高中晚自习甚至夜晚睡觉在被窝里面偷偷写作的日子,还是忍不住有点想哭,当时写的时候,也是一样脆弱,把我的脆弱示人,或许是变强大的捷径把。


济南大抵是没有秋天的。就像那个段子说的,夏天之后,就是“大约在冬季”。

感冒的一开始,只是脑子有些昏沉。

我平时住宿,回家的那一周,我会打电话通知他。他说,他生病了,没办法来接我回家了。

那个周末,他一直打不起精神,他觉得自己是感冒了,稍微做点体力活就会感到非常疲惫,还会冒一身的虚汗。

有时候觉得妈妈真是超人。姥姥最近在医院做糖尿病的调理,爸爸又突然生病了,妈妈一个人照顾我们三个人,给我们三个做饭。说来也惭愧,似乎在我的观念里,“照顾”的重心就在于吃饭。妈妈也为此操碎了心,厨房里摆满了食材,一天中有一半都耗在了厨房里。两天,她一个人做了六顿饭。

她开车载着我去给姥姥送晚饭。一下车,大风袭来。十月中旬,风已把人吹的连连打颤。我穿了一件风衣,她一直用手帮我竖着领子,不让冷风钻进脖子里。

到了病房里,仍能听到呼呼的风声。姥爷问我这是什么声音,我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回答“是风声”。姥爷白我一眼:“这就是‘天籁之音’的原意。”我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临走时,他们提醒我,一定小心感冒。他们也帮我整了整领子,似乎这样我就真的可以预防感冒了。

回去的路上,伴着窗外的“天籁之音”,我和妈妈开始了漫长的交谈。

感冒逐渐加重,那段时间最难熬,幸运的是,你终于发现,你感冒了。

我们俩的关系,可参考我的作文。第一次用文字作为媒介来写我和我妈之间的战斗史,是在小学的时候,在我还没有能够熟练运用文字时,在我还没意识到文字的杀伤力时,我用一篇小小的作文伤了她的心。那是一个没有“请写八百字议论文”的无理要求的年代,我确实忘记了作文主题是什么,只记得我在开头巧妙地进行了倒叙,奠定了文章悲伤的基调:

     “xx,是不是又是你拿了牛奶?”妈妈的声音又从厨房里传来。

我很冒险地在语文期末考试时写了这篇作文,但这次冒险很值得——老师看完了我的作文,给了满分,估计同情分占了绝大部分。听说老师们很受触动,而妈妈一直到现在都用这件事控诉我的不孝,那段时间,她甚至不敢经过我的学校。

初中的时候,在又一次令人生厌的冷战之后,我写了一篇《冷》。在结尾的地方,我居然还留了一个小小的悬念,来营造一种“我们其实关系没那么坏”的假象,文笔是那么幼稚,简直不堪卒读:

昨晚,我又与母亲吵架了,错的还是我。至于原因,实在难以启齿。现在的我,就处于之前那种刚吵完架还未碰面时的煎熬:真的要冷战吗?我真的很害怕。

母亲刚刚进了门,没有敲门,自己用钥匙打开门进来了,这就是冷战的预兆。于是,我又有些冷了。

我本完全不知如何结尾,也想不明白这篇文章的落脚点应在哪里,冷?暖?

然而,就在刚刚,我清楚地听见了两双筷子在盘子两边依次落下的清脆声音。

还有,她紧张时,在开口前习惯性的咳嗽声。

我好像,没那么冷了。

我其实,还是经历了那样的冷,一次又一次。

冷战实在令人讨厌,却也是别无选择。吵架之后,相看两生厌,多一句话也不愿说。我们冷战的套路是很明显的。那几天,我先回家,先把书房的门关上,看上去是在写作业,实则一直在侧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对于门的概念,在那时我又有有了新的理解。一扇门,是来圈起自我的结界,还是隔绝外界的气息?是把我自己锁在了里面,还是把她关在了外面?

那几天,她回来的时间大约延后半小时至一小时不等。她照常做晚饭,却不叫我一起,房间只剩她的咀嚼声。吃完后,洗碗。收拾完所有东西之后,她回到卧室里,也把门关上,并反复确认是否关好。听见门的响声之后,我才会小心翼翼地走到厨房里吃剩下的饭。我拿出碗筷,站在厨房里快速地吃完。吃的时候,总会觉得委屈,我喜欢通过哭的方式来宣泄情感,我哭得时间也久,边吃边哭,一直到吃完。那几顿饭,又咸又涩,噎的我胸膛闷闷的,吃的时候有些恶心,忍着恶心仍是在吃,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吃了晚饭。

在我们二人的冷战里,我一直以为我是被动的一方,往往忽略了她的感受。事实上,我可以憋着不和她说一句话,可她憋着那样大的怒气,却不能不给我做饭。她自然知道我每次偷偷摸摸地去吃剩下的饭,所以才特意回到卧室,给我留出“偷吃”的机会。她说,她会在下班后绕着马路一圈一圈的走,担心同事看见她,还要走很远去看别处的车水马龙。她很难过,她看到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向家奔去,只有她的方向是背离。外面那么冷,她也不愿回家,她宁愿在外面饱尝冷风吹,也不愿回家面对那样紧绷的局面。那几年,真的有些艰难。


回顾完我们的关系,再回到在车里交谈的场景。电台十分应景地里放着《电台情歌》:谁能够将天上月亮电源关掉 它把你我沉默照得太明了 你和我看着霓虹 穿过了爱情的街道 有种不真实味道 我们一直忘了要搭一座挢到对方的心底瞧一瞧 体会彼此什么才最需要 别再寂寞的拥抱

她问我在学校和同学相处如何。我说也就那样,这么多年的朋友,就算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也还是要包容,要磨合。

她感叹说:“我的性格也不太好,老是发脾气,你也包容了我很多。现在,改了很多了吧,好了很多了。”语气里,还是有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我很少见到她这般小心的样子:“其实你很好,你们两个作为独立的个体,抛去父母的头衔,也是我喜欢的那种朋友。”

她好像放松了一点,又说,如果再做母亲,她一定能做的比现在好。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我肯定地回答:“如果我再做女儿,我也一定比现在好。”

我想起来最近一次吵架,是在我学考的时候。我实在不想在这样的关头和她吵架,却没能避开。考试结束之后,我和好朋友讲起这件事,还是难过,我只顾着体会自己的感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就不能体谅我一些,在这种时候还要影响我的心情。我的好朋友也深有感触,她想起来有一次和爸爸吵架,他爸爸将她送给她的杯子用力摔在地上,说他真后悔有这样的女儿,那一次她非常难过。她不明白,爸爸既然是大人,面对这样的时刻,难道不应该是去引导、教育她吗,为什么却只知道这样冲她发火呢?

我们两个病号交流完各自的经历,我却感到了愧疚。他们给了我时间成长,我却忘记要给他们时间。我忘了,他们,毕竟也是第一次做家长。就像我妈妈的感叹,我第一次为人女,她也是第一次为人母。

她突然说:“我记得你初中写过一篇作文,叫《冷》,我看了之后特别感动,我原来不知道这件事对你的影响那么大,看过之后我也有意识的让自己改改这臭脾气。”

我感觉到了她的愧疚,急忙安慰她说,那就是普通的无病呻吟,是冷战这件事情本身让人感到难受,而不是别的事情。咱们俩的冷战,是不可避免的,算是我们十几年磨合期的一点小小裂痕而已,反正我们现在也磨合的很好了,你也没必要责令自己这么整改。

我絮絮叨叨的又说了很多事情,她就那样听着。

我本来以为,回忆过去让人感到满足,完全是错觉。回忆太多,情绪太满,心里却太空。

城市像一列镶满了彩灯的火车,我们身处于一节小小的车厢。城市亮若白昼,风拍打在我们的窗户上,我们就这样,听着窗外的天籁之音,始终向着家的方向。

她开车还是那样的稳,天上月亮照着,晚上七点的霓虹灯还是这么亮,我们一直忘记要搭的那座桥,竣工时期似乎遥遥无期,但只要开始了,必然会等到那一天。


感冒最烦的,是流鼻涕。一方面觉得自己恶心,另一方面是不方便,要用掉好多的卫生纸,呼吸也是如此不畅。

一周过去,我最早回家。我在楼下打开报箱,报纸从里面涌出来。我走了五天,正好五份报纸。原本都是妈妈晚上回家时拿报纸的,看这情况,就能推断出他们二位这一周过得怎样。他们工作是真的忙,他们自己说,他们只有两个生活状态,像个人,还是像条狗。看来这一周,是后者了。

晚上八点左右,他们一起回来了。爸爸手上戴着医院里的手环,我觉得奇怪。我问他身体怎样,他就只说感冒,也就不再搭理我。有时候,直觉这玩意儿真是可怕。不知怎么的,我觉得应该不是感冒,可看他的样子,我也就保持沉默,不再追问。

第二周回来,仍是我最早回家。这次有些进步,报箱里只有四份报纸。打开家门,门口的屏风上有几盒药,是医院里的处方药,都写着我爸爸的名字,一半的包装上写着出院前,另一半写着出院后。在餐桌上,也有一盒阿司匹林。真相昭然若揭,我忍不住感叹,他们俩有时候真是迟钝,什么事情也瞒不住。

问了问妈妈,我知道了爸爸的情况。不严重,但有点危险。爸爸说,他要开始戒烟戒酒。然而第二天,我就在厕所发现了烟头。在这一点上,大人远不如孩子,做了坏事都懒得掩饰。

我突然发现,餐桌上放着的那一袋牛奶,已经被遗忘在那里三周了。我经常问我自己,我们家的生活是不是不太正常,为什么这家就像旅馆一样?但我已懒得再去问他们,他们只会对我说,早上出门太匆忙,晚上回家又太困倦。这样的生活就像那桌角被遗忘的一袋奶,当你再次想起它时,那袋牛奶已完全变质,让人不知该恨谁比较合理。

姥姥的调理结束后,就出院回家了。姥姥要开始自己打胰岛素了,妈妈手把手地教学很多天了。这次我有机会跟着她一起去。大约晚上九点到了姥姥家。他们快要睡了,所以摘下了假牙,腮帮子瘪了进去,瞬间苍老了十岁。姥姥有点激动,把我的手攥的很紧,从小就是如此,像是怕我跑掉一般,我的指甲都陷进肉里,小时候觉得疼我就甩开她的手,现在则不会。

要打针了,妈妈很专业地调试着针管。因为要在限定的区域内打胰岛素,我曾开玩笑说不如就在姥姥肚子那里,以肚脐为中心,画个圈多方便。姥爷告诉我,他听了我的建议,真的在姥姥肚子上画了个圈,仔细看,还能看到淡淡的笔迹。

操作时,妈妈说一句,姥爷重复一句,而姥姥两手放在膝盖上,像个小学生一样坐得端端正正。

“先把这个盖子拔下来。”妈妈说。

“你听见了吗,先拔这个。”姥爷强调。

“把这段空气排出来。”妈妈说。

“再把它排出来。”姥爷重复。

这样的对话持续了很久,姥姥大概是嫌姥爷聒噪,摆摆手让他闭嘴,姥爷立刻安静下来,又冲我吐吐舌头。

最后,妈妈让他们好好看着针管的刻度,妈妈举高针管,借着灯光,他们两个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赏月一般,嘴张的很大。

看完之后,姥爷使劲揉揉眼,有些恍惚的样子,对我说:“姥爷这眼看不见啦,姥爷快瞎喽,要做白内障手术啦。”姥爷一如往常的乐观。我看向他们床头柜上他们银婚纪念日的大幅合影,目光如炬的姥爷,只有中间有一撮白发,英气逼人,帅气的很;姥姥也是,笑容甜美,很有精神。怎么现在,就落得一身病了。如今,那张照片前面是防止姥姥饿准备的小饼干,还有一袋安眠药。

感冒时总要吃药的。虽然我们都能感觉到,感冒药似乎和痊愈的时间长短并无太大关系,却还是坚持着吃药,全当做是心理安慰吧。

真是老了。爸妈也是如此。我十分了解他们的身体状况,因为他们两个常常让我按摩,他们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妈妈小腿酸痛,就总是把腿搭在我的腿上,我就立刻给她捏腿;爸爸左腿膝盖上面一块肌肉总是疼,就总把左膝盖往我这里凑。这俩人的颈椎都不好,肌肉很硬,纠结在一起,看着都疼。

是不是人老了,就总开始想这件“无需乎着急去做的事,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的事”?她那天又问我们俩:“我死了,你们会想我吗?”她很喜欢《非诚勿扰》里的那个小细节,她也想把自己埋在花盆里。她常提起来这一点,也不觉得不吉利:如果她死了,火化之后,一定把她的骨灰撒在那盆绿萝里,一定把那盆绿萝放在阳光最好的地方,那盆绿萝一定长势喜人,不过晚上可能阴气有点重,因为她会晚上来找我们玩的。她的想法有时候真是有趣,说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真像她所说的办,那盆绿萝一定会长得奇形怪状的。爸爸反应也很激烈,时不时就有扔掉那绿萝的冲动。

想起来有一次,她病的厉害,感冒,肚子疼。拉上窗帘,卧室里一片黑暗。她感叹说她死了我可怎么办。我埋怨她:“你一定要照顾好你自己,你要活很久很久,不要说这种话。”她又有些神经质似的安慰自己:“对,我会活很久,祸害通常遗千年。”拉开窗帘,阳光洒进来,我看见,她的枕巾湿了一角。或许,她远没有她表面上表现的那样无谓。

前几天,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我批评他们身体太弱,天气一冷就感冒。他们反问我,谁还能不感冒呀。我立马回答:“我就从来不感冒!”他们很默契的冲我吼“闭嘴”,扬言如果我再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就要打我。

好好好,你们说什么都是对的。既然这样子,你们最好给我好好的,小心一点,不要感冒。我的老父亲,老母亲,我上次这样称呼你们的时候,你们有点恍惚,也有点难过。不过不必担心,尽管那一天终究要来,也不必惧怕。久病成医,其实感冒没什么好怕的,只要时间足够,不论怎样的感冒,都能痊愈。我一直,是这样相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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