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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8年春天,轰轰烈烈的城中村拆迁改造正式开始了,梁村作为本市最大的城中村在早些年就被列为了重点拆迁区域,但前几年由于种种原因,拆迁一直被搁置,仿佛被遗忘了一般。绝大多数村民兴高采烈地签完字后等着拆迁补偿款下来,也有极少数不愿意离开的,但是对于整个拆迁并没有什么影响。人们接到通知不久便收拾家当开始搬离,梁村上演了一场真实的“大逃难”,能带走的全部带走,带不走的则卖到了旧货市场。
在梁村生活了将近三十年,作为最后一批撤离的人,我亲眼目睹了曾经最热闹的城中村前后的两种景象:从人来人往到空空如也。如果你曾来过这里再看眼前的一切,一定会以为这里经历了世界末日。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梁村属于这个城市,但更像一个独立的存在,因为地处市中心区域,周边交通便利,房租相对便宜,成为了很多人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一站。港片里香港有九龙“城寨”,而这里被人称为“小香港”。这么说虽然有些夸大的成分,但也足以见得梁村的地位在这个200多万人口的城市里很不一般。
在大的社会背景下,和全国众多的城中村一样,梁村不过是时代发展某方面的一个缩影,不仅仅有脏乱差,更有写着“谋生“二字的人间烟火。
我总说梁村太大了,我说的大不是它的占地面积和居住人口。梁村里面的小巷子纵横交错,各种发廊、饭店、台球厅、网吧一应俱全,出租屋更是多如牛毛,租客来自五湖四海,附近卖菜的,开五金店的,修电瓶车的,送快递的,饭店打杂的,骑三轮车收破烂的,也有无业游民和小姐,各式各样的人在这里生活着。我的城市几乎没有夜生活,但梁村绝对是个例外。你在凌晨一两点的梁村走上一遍就会发现这里比白天更热闹。路两边一排排的招牌亮得晃眼,小吃摊前有人喝着啤酒撸着串,打扮格外妖艳的姑娘们分外惹眼,她们随手拦下路过的出租车去某个夜场上班,身上的廉价香水味熏得人头疼。即便是在数九寒天,也总能看见一些穿着“清凉”的姑娘,漏着胸光着腿三五成群的走在街上。说实话,我是真欣赏不来这种“时尚”。
那几年经常会有同学问起我家住在哪儿,我告诉他们住在梁村,他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紧接着就是一句:听说梁村挺乱的。对这一点我不否认,所谓梁村的乱那时真不是以讹传讹,我是亲身经历过。
我和华子高中的时候在小巷子里被几个小混混打劫过一笔“巨款”,钱放到现在来看并不多,只有50块钱,却是我一个星期的零花钱。华子快到家的时候和我说刚才本想捡起脚下的板砖正当防卫,但面对明晃晃的刀子还是怂了。只有我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怂了,他1米8的大个子比谁都要勇敢。我高中以前都没有什么朋友,小时候家里穷,刻在骨子里的自卑让我不敢接触其他人,因此这么多年经常和我在一起的人就只有他一个。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他家离我家近的很,只隔着一条巷子,步行两分钟就到。小学的时候他和我在同一所学校,每天我俩都会一起去上学,他经常会在放学路上的一家小卖部买一点零食,分给我一半。后来被他妈知道在院子里被打得又哭又嚎,原来这小子的零花钱是从他妈兜里偷拿的,他还挺机灵,每次不多拿就拿几毛钱。我后来和他开玩笑说“你小子打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根据当时的教育政策,小学毕业以后我俩很巧又被分在了同一所初中。初二那年暑假,我在他家院子里玩,他爸不知道因为什么和邻居一个大叔在巷子里吵架,他二话不说拿起墙角的铁锹就冲了出去,把当时看热闹的左邻右舍都吓坏了。他爸抬手就是一巴掌,怒斥道:“小崽子,快回去写作业去”。我个子不高,在学校有时候会受到高年级同学的欺负,都是他给我解围替我出头,为了我他打过一次群架,说来奇怪,这小子也不知道从哪儿认识那么多社会上的人,更奇怪的是,他的学习成绩每次能排在年级中上游。我们俩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不过我们的人生却大不相同。他发奋学习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我分数没考够去了一所二流普高。高中那个阶段我们之间的联系很少,他一门心思全都用在了学习上,而我则和学校里大多数人一样浑浑噩噩。
冬天天冷,一大早巷子里飘满了煤炉的味道。我每天早上都会在家门口卖油条的大爷那里买上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大爷裹着棉大衣一边炸油条一边擦鼻涕,我把钱给他放在桌子上的小纸箱里,吃饱了慢吞吞地背着书包去学校。
很多人离开了梁村,更多人又涌了进来。“伊拉克阿富汗梁村第三乱”,关于梁村的传言很多,以至于周边的几个城市都有耳闻。我读高二那年夏天,有一次晚自习后回家经过东门,亲眼看见一个人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尖刀站在一家饭店门外,地上躺着的男人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旁边很多人围观没一个人敢上前。那家饭店的名字当时叫“红柱子面馆”,每次路过那里我都会想起那天杀人如屠猪宰狗般的场面,让我心有余悸了好一阵。再后来,梁村杂乱无序的情况有了根本改观,村子里安了很多监控,在东门马路对面设立了治安岗亭,警察不定期开展一次严打活动,听说那半年时间里抓了不少人,真是应了那句话:天网恢恢,邪不压正。
我的学校就在梁村的东北方向,不远,步行的话也就十五分钟时间。高中三年我逃了不知多少节课,和两个别的学校的朋友泡在梁村的某个网吧里,一边打着英雄联盟一边对着屏幕飙脏话。我们经常聚在一起喝酒、抽烟、打台球,通宵玩儿一晚上,第二天去了教室就趴在书本堆得很高的课桌上呼呼大睡。我们所有老师很严厉很负责,但是没办法根本管不了,整个学校的氛围不好,高三下半学期,眼看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我们却没有一丝紧迫感,那个时候班主任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这群孩子废了”。我们当时并没有对虚度光阴而感到愧疚,反而觉得那就是青春。直到都步入社会才知道叛逆而无知的我们很可笑,用一句当下时髦的话来说就是:
“那年你把书垒得很高,以为挡住了老师,其实是挡住了自己的未来”。
2.
内蒙古的风沙大,每年到了春天风没命地刮,把我们吹成了两种模样,也吹向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华子高中毕业考上了心目中的大学,去了我一直都想去的上海,而我没有选择复读,步入社会开始打工。偶尔我和他会通一次电话,他把在上海的所见所闻讲给我听,也会在微信上给我发他在大学校园生活的一些照片。可能是南方的气候比较好,他的脸又白又嫩,让我十分羡慕。
每年只有放寒假华子会回来一次,暑假他在那边打假期工,他说想多攒一些钱然后去更多地方看看。我表示赞同他的观点,人不能总在一个地方圈着,人得多走出去去见世面,给精神世界提供源源不断的活力。他大学毕业那年,华子爸妈把住的房子卖给了一个干棉纺加工的老板,然后添钱在市委广场旁边的新小区买了楼房,我挺替他开心的。
我在微信上和华子说,梁村马上就要拆了。华子回复我说,知道了。
梁村正式开拆的那天刚过立夏,我骑着车去了现场,亲眼目睹居住多年的房子轰然倒塌随后尘土飞扬,旁边的大叔递给我一支烟,我点燃以后猛吸一口,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知道一个时代落幕了。
在附近的某家私房面吃过午饭后,我回去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睡了一大觉。醒来的时候差不多下午五点,地上的电风扇还在转着,屋子里没有一丝光线。我忽然想起了梁村的很多事情,也想起了那个女孩,我们有一段很美好的故事。我们相识于2015年的光棍节,在认识三个月后便很快投入了一段热恋。她样子娇小,说话的声音很温柔,自己在科技大学附近开了一家琴行,除了卖乐器以外还收学生教音乐。她的见识很广,经常讲一些各地的地理、历史知识给我听,为了能和她建立更多共同话题,我从图书馆借了几本相关类型的书,读过一遍但最后什么都没记得住,所以每次她讲的时候,我都听得一头雾水。音乐方面对于乐理知识我一点都不懂,却有一个喜欢听歌的习惯,我第一次听她弹奏曲子是在一个雷雨天的午后,她弹得轻盈,我听得认真,我再没有听过如此好听的旋律。那首钢琴曲《Right Here Waiting》后来一直收藏在我喜欢的音乐列表里。我们相处了一年多的时间,一有时间我就会去琴行找她,美其名曰为了提高我的音乐素养,其实是我很想她。我欣赏她的才华,欣赏她的身体,但更多时候我又会胡思乱想,不确定和她会不会有未来。她很勇敢,说要带我回家见她父母,我本能地拒绝,她说,不行,你必须跟我回家。我说,好,我跟你回家。
当然,我不愿意去的原因不仅仅是现在没钱没事业,而是我从小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我父母离婚很早,有一个弟弟在我小的时候就送人了,尽管我也渴望得到一份美好的爱情,但我自卑又恐慌,让我一度觉得自己根本就配不上她。但内心经过一番挣扎最后我还是决定跟她回家,也做好准备不管她父母问起什么都一五一十地回答。我承认她的真诚善良打动了我,所以就算不被接受没有结果,我也心甘情愿。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父母也很善良,准备了一大桌丰盛的饭菜,还有螃蟹和茅台酒。阿姨说,酒是叔叔的一个老战友送的,平常都不舍得打开喝。他们一家人的热情招待,让我刚进门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可能是她提前打了招呼,她父母没有问我任何事,没有问我家里的情况,也没有问我干什么工作赚多少钱。吃完饭,她母亲又端上来水果让我吃,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暖意。
晚上回去以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内心的焦灼和不安不断的放大。她出生在幸福的原生家庭里,自己性格又好,多才多艺,不应该被我这样的人耽误她的幸福,所以我决定先放手。两个月以后,我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向她提出了分手,她不接受我的烂借口,我就故意找来单位的女同事假装我已经和她在一起了,并说不要再来烦我。就这样我们渐渐失去了联络,直到完全退出她的生活。此前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从未有过想和一个人结婚的想法,姑娘人不错,不过我是个浑蛋,为了自己可怜的自尊心而放弃了她。
后来得知她把琴行转让了出去,虽然在同一座城市,我却再没有见过她,可能真的是缘分不够。一晃眼好多年过去了,想必她早已经结婚生子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我喜欢的那首钢琴曲翻译成中文叫《此情可待》,妈的,不得不说李商隐写得真好,“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么伟大而深刻的句子我一辈子都写不出来。
3.
从2008年到2018年这十年过得特别快,快到让人猝不及防,总感觉时间被偷走了一般,想要留住些什么又无可奈何。
近两三年越来越多的人选择不再回来,在一二线大城市求学、工作、定居,远离了重工业城市的雾霾和蒿草引起的鼻炎。那个好多人曾居住过的梁村再也不复存在了,一栋栋大楼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写字楼里的白领们扎着领带上班下班,以前的东门开了一家大型商场,让这里变得异常繁华。遗憾的是好多故事并没有被谁记住,我的故事也没有。在我看来,时间并没有好与坏的区别,只不过时间会改变很多,人也都会变,只是快与慢的问题。
华子两年前结了婚和媳妇儿两人住在北京,他在一家有名的世界500强企业上班,看过他一次,我们坐在一起吃个饭喝个酒说了很多话,但忘了都说了些什么,我只记得他说,北京的生活压力太大了。
高中的某个男同学因为诈骗被判了三年,某个女同学在深圳做了小三被包养,邻居家的小儿子考上了公务员,原来房东的闺女嫁给了开宝马的老板……人们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活着,有的发光有的毁灭。
冬天过去了,春天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天气我写下这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在梁村对面的公园里呆坐了一天,那是春日里我最孤独的一天。那一天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