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看他了。
我几乎都不敢认他了。他的脸是那样瘦削,以前腮前的肉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层皮贴在骨头上。在这样的脸上,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大的出奇。我盯了他的脸很久很久,想从那张脸上找回它昔日的样貌。可是我失败了,呈现在我眼前的是另一个人,一个饱受病痛的折磨而老态龙钟骨瘦如柴的老人。他还坚挺着,也仅仅是靠了那近乎于本能而又超脱了本能的对生的执着与留恋。即使现在,生对于他来说已不是什么诱惑。反而意味着痛苦与折磨,可人世间还有眷恋在此,在他身旁,使他不能那样潇洒离去,便心甘情愿受了折磨。
他在病床上躺着,像个孩子般无助又脆弱。人们和他说话,他勉强睁开了眼,欠了一下身子,从喉咙处发出了几个字,人们还没来得及分辨出什么意思,他便已躺下,恢复了刚才的姿势。似乎是刚才一系列的动作耗费了他太多的元气。他躺下便不再动,宛如一具雕塑。任人们用悲情的目光望向他,或用悲叹的语调谈论他。
围绕在他身旁的是一个心电监测设备。这设备我曾在电视剧中看到过很多次。可电视剧是美化后的生活。躺在电视剧中的人,即使使用这台设备,也面色红润。如果是主角,他最终还可能醒来并恢复如初。可生活是残酷的。生活中,躺在此设备周围的人面色发黄,神智不稳定。没有什么戏剧化,他们在承受着自己的那份痛苦,连诉说都艰难。
点滴仍在滴进他的身体,好似一个另类的时钟,他的手像一条干枯的树枝,汗在那里凝聚。医生却叮嘱,不可以用扇子扇。他的孩子用扇子徒劳地在空中晃了一下,然后又郁郁的放了下去。为了让他的手更舒适一点,孩子坐在了他的床前,翘起了自己的腿,用自己的腿当做垫子,让父亲的手靠在了那里,而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鲁迅先生曾说,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们确实不可能替所有人悲哀,只有切身的痛苦或那种感染力强的情绪,才会让我们发生产生共鸣。但有一种情感,是人类所共有的,那是一种共情,是一种怜悯,是一种与其说为别人悲不如说为己悲的心情。我们总以为自己很强大,可天灾人祸面前仍有太多的无能为力。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时,我们早已不再是自信满满的我们。
若不是还有亲人在,真不知人如何挺过病痛的折磨。病本身,以及被病带走的健康和被病带来的虚弱与痛苦,使一切都成了奢望,活下去变成了唯一的目的。人们最习以为常的羁绊,到了病床前,便是最感天动地的情感,远胜花前月下的浪漫,远胜天地合的誓言。
四面都是苍白的墙壁,周围摆放的杂物证明了主人的忙碌与长期驻扎。小小的空间,却似乎隔绝了整个世界。不,是缔造了一个新的世界才对。才待了十几分钟,我已全然忘掉了外面的一切。这里事关生死,才最惊心动魄。
要走了,我又看了他一眼,心中无限酸楚,不为他或我,而是为这脆弱的人类。他仍然躺在那里熟睡,像个婴孩一般嘴一张一合。我不明白,为何人世间有这么多痛苦而残忍的事,可我什么也无从改变。我走了出去,看到了泪水泡红的眼睛,以及那眼睛的主人折射出的坚强。毕竟,明天还会到来,生活仍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