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迫于压力,也因为自己对安海确实没那方面的意思,从一附院回来的当天晚上,彭淑萍对安海捅破了那层窗户纸。
安海反复确认之后,静悄悄地走了。留下彭淑萍,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饭馆里,浑身发冷,缩紧了身子。
不应该是这种感觉啊?她对自己说。
不管咋说是自己不义在先,吊了安海这么久的胃口,利用人家。这个事在她心里一直是个沉甸甸的包袱,现在说出来了,应该觉得轻松才是呀!可是,她心里就是难受。
不是失去心爱之人想哭的那种难受,而是一种闷闷的酸,就像鼻子被人打了一拳。
她望着黑黢黢的外面,心中想的是,从此在这县上,她就真的没有倚傍了,真是要孤军奋战了。
王白头虽然也有几个伙计,可他是外来户,自己根基尚不稳,顶多偶尔帮她虚张一下声势,再说,她对王白头也没那个心思,也不想再利用人家。
彭淑萍回到出租屋已经很晚。
李怡见她回来,不无埋怨。
她埋怨的方式和以前不一样,不直接说她妈怎样怎样,而是搂住狼牙的脑袋一通摩挲。
“哎哟,可怜我们狼牙了,辛苦一天回来这么晚,黑灯瞎火的,姐好担心半路上把我狼牙摔了磕了呀!”
狼牙是李怡三岁时到她身边的。李怡现在十三,狼牙已经十岁了。动物和人不同,狼牙这个岁数换算到人,就是七十多岁高龄。
狼牙行动日益迟缓,老迈相当明显。李怡和它感情深厚,为它担心无可厚非。
若是平日,彭淑萍听李怡这么声东击西的说话,知道她其实是在说自己,多少会解释几句,可今天,她心情实在不好。李怡的话她句句听见,就是没兴趣张嘴。
彭淑萍凑合梳洗完兀自上床。她背对着床沿,呼吸声非常平稳。
李怡开始时抱着狼牙亲热,后来见母亲无动于衷,没了斗嘴的兴致,再后来,看到母亲一反常态默不作声上床,她在背后抱着狼牙静静地看了会儿,渐渐消了声息。
02
彭淑萍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第二天又恢复和以往一样。
现实不容她多思多虑。一睁眼睛,电费水费房租费学费生活费等十几张单据在她眼前晃,她不能不努力。
她尽量让自己忙碌。忙碌可以让她无暇想东想西。她很怕闲下来。一闲下来,脑子就不受控制地转个不停。
安平、安海、李怡、美英,还有王白头,几个人的脸在她脑子里走马灯般转,越转越让她更加心烦。
就这样,日子一晃又几天过去,周末来了。
这几天,彭淑萍和李怡说了和美英重逢的事,顺理成章,讲了很多她和美英的故事。
李怡对母亲口中的这个帮助母亲逃出山村,小时候抱过自己,想当自己干妈的姨特别感兴趣。彭淑萍于是准备带她去一附院认认姨,顺带领她进城转转,见见世面。
周六这天,彭淑萍早上先到店里,李怡早上还有课,两人约好中午在店里碰面,吃完饭一起坐车进城。
彭淑萍正给伙计们交代事情,发现几个伙计的眼神绕过自己,老往外面瞟,有的还踮起脚尖。她随之转身,看到有个人站在饭馆门口,正小声念门口宣传牌上的字。
“美英!你咋来了?”
03
彭淑萍热情地招呼美英进门,请她进里间坐。
美英看见桌当中放着的一堆东西,问她:“你要出门?那我来得不巧了?是不是耽误你事情?”
“不耽误耽误!“彭淑萍急忙把桌上的东西一件件往地上挪,美英帮她,”这就是给你准备的。我正要带李怡去城里看你呢!“
听到李怡,美英来了劲,“怡怡?她人呢?快叫出来让我看看。她十三了吧?多高了?上初几?她脑子随她爸,学习肯定没问题……”
“哎呀,你问这么多句,让我咋回答嘛?来,坐下咱慢慢说。诶?美英,你今儿不着急回去吧?”
“不急不急,你这儿要是有地方,我都想多住几天呢。”美英坦然地说。
彭淑萍高兴得不能自已。
美英是个热闹人,她到哪儿热闹就到哪儿。自己这时候身边就需要这么个人儿,把气氛弄得热热闹闹的,心才不会闲下来想有的没的。
“太好了!咋没对方住?你来了,没地方住也得创造地方住!我巴不得你住下不走呢!“
“哦?你说真心的?”美英笑着问她,“你的话我可每句都当真哦。”
“真的真的,比银针还真!你住多久我都愿意!”
04
“妈,这是——“李怡上完课回来了。
她到饭馆和母亲碰面。伙计告诉她来了个客人,老板高兴很。
李怡已经悄悄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彭淑萍和美英的后几句话,她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听见她叫“妈”,二彭齐齐往里间门口看。
美英马上站起来,激动地往李怡身边走,伸着两只手,“怡怡!哎呀妈呀,怡怡都长这么大了!哎哟哟,长得可真心疼!“
李怡感觉身前卷过一股风,转眼间,自己的脸就捏在来人手掌中。
“啧啧啧,淑萍,你看,怡怡这张脸,简直是你跟李兴发的翻版。“美英的两只手像揉洋娃娃一样把李怡的脸上下周遭都揉了一遍,然后一只手捏住她下巴,仔细端详了一阵,对身后的彭淑萍说,”幸亏只随了她爸一半,要全随了李兴发,那可不好看了。“
彭淑萍亲昵地打了她一下,嗔怪道,“有你这么说话的么?刚见面,别吓着娃,怡怡,来,妈给你介绍,这就是你美英姨!咱不用去一附院寻她了,她亲自看咱来了。”
李怡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过了几秒,开口叫“姨”。
这声“姨”触动了美英的某股神经,只见她上一秒还好好的表情瞬间发生变化。
她的手从李怡脸上松开,脸转向一边,说话声带上了哭腔,“哎呀,叫姨干啥?我跟你妈的关系,你叫‘干妈’就行了。”
李怡不知道原因,以为她和母亲多年不见,太激动所致。她却不知道,美英的失态,她猜测的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更重要的原因,还是美英的那桩婚事。
可以说,美英现在的命运,就是那桩婚事的后果间接导致的。
05
前面说过,美英嫁到城里,成了大工厂技术员的妻子。大家都觉得这是桩天大的好婚事。
美英按家人的嘱咐,努力讨好公婆,想让他们帮自己在城里也寻个工作,屡次碰壁之后,有一次她和丈夫闹别扭赌气回娘家,被父母劝回城。无意中听到公婆和丈夫三人的谈话,才知道这桩婚事背后另有隐情。
丈夫有隐疾。还是终身不愈的那种。
公婆一再向她承诺、保证,这只是暂时的。医学发达,肯定能治好。但美英越往后越觉得,那是他们的欺骗之词。
在娘家得不到支持,在城里举目无亲。这种家丑,一般关系的不能说。她想过找淑萍掏掏心里话,可自她回城,公婆和丈夫把她看得特别严。婆婆不惜办了病退,一天大门也不出,就在家里看着她。
他们不了解美英的脾气。她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如果他们装装可怜,说说好话,求一求,美英或许暂时就忍了,就愿意相信能治好,可他们不知是真骄傲还是觉得美英不是盘菜,翻不出他们的五指山,仍然把她不当回事。
婆婆病退了,在家呆得时间多,成天和儿媳妇面对面,脸对脸,可她对美英,还是极少有好脸色。一说话不自觉就带着居高临下的优越气儿。
说起儿子还是张嘴闭嘴的骄傲,话里话外透着“你配不上我儿子”的不屑。
这样,美英就不愿意了。
你儿子都不是男人了!也就你还当他是个宝!
你信不信,我把他的事说出去,全天下的男人死绝,你看他能不能再寻个好婚事。
有天婆媳又对峙,美英逼急了,一冲动,把这话撂出来了。
婆婆呆住了。
06
半晌,她重新凝神聚气,对着美英说:“你别忘了,我们给你家的彩礼——”
美英一梗脖子,“彩礼你给谁问谁要去!关我屁事!“
婆婆气得手发抖,“你、你、你这女子说话咋这么粗俗!”
“我是说话粗俗,你们是做事粗俗。咱谁也不比谁高贵!得了,您以后也甭在我面前端架子了,窗户纸都捅破了,谁还怕谁呀!”
婆婆扶着沙发,差点昏倒。
美英好整以暇,从果盘里挑个最大最红的苹果,“咔嚓”咬一口,稳稳地在沙发上坐下,还跷起了二郎腿。
“您别以为我爸我妈那天一说,我灰溜溜跟着你娃回来了,就好像我认命了,好像我一辈子得替我娘家还债给你家当牛做马了,您也太不了解我了。”她把身子转向婆婆,一只胳膊惬意地搭在沙发背上,“您但凡对我用点心,您就知道,我不是那种软势的人。谁对我越好,我越怕,我怕还不清人家的情份。可是谁对我越不好,我就越觉得无债一身轻,因为我随时可以翻脸跟他一拍两散。”
“我跟你儿子回来,是因为我家拿了你家的彩礼,这不假,可你也得算算账,你那笔彩礼,按你的说法,咱按天折旧,我到你家这几年,也折得差不多了吧?我还陪你儿子睡呢,你给你儿子寻个陪睡的钱也不少吧?”
美英既敢闹开,就做好了不能善了的思想准备。
她原本打算好歹忍够三年,当替娘家还了彩礼的人情,可婆婆的态度让她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她的“睡”呀“睡”,让婆婆羞得说不出话来,不光手抖,身子也抖,好像得了帕金森一样。
美英乘胜追击,痛打落水狗,一直说到公公和丈夫回来。婆婆见到两个撑腰的,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然后就是美英和公公丈夫吵。吵得能捅破房顶。
小区人都说,从来不知道这家儿媳妇看着温温柔柔的,喊起来嗓门这么大,难听词这么多。也有人说:嗯,看样子,他家把人家山里娃欺负得太狠了。
美英心里非常有数。她喊叫声是大,难听词是多,可最重要最关键的她始终没说出来。她给丈夫一家留着面子。
事罢,等公婆三人平静下来,美英主动找他们谈判。
婆婆不愿看见她,靠在床头,扭过脸,让老公和儿子把这人赶出去。
美英不慌不忙地说:“您考虑清楚了。我这一出去,肯定有人问,那我只好实话实说了?”
一个枕头扔到她脸上,她没有躲。
她的目光和三个人一一对视。每次对视都是一次火光交汇,仿佛过电,看得到火花在视线中间滋啦作响。
“你到底想干啥?”丈夫问她,咬牙切齿。
美英说,她要自由。
07
美英临走摆了婆家一道。
她威胁他们,如果他们不给她两万块青春补偿费(这个词是她看电视剧学来的,所以古人说的‘处处留心皆学问’是真有道理),她就把男人的事说出去。
她知道,和自己离了婚,公婆是决不会让自己儿子独身太久的,他们肯定会千方百计,再给儿子“骗“个媳妇回来。
所以,他们决计不会让自己把这秘密说出去。
这是她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能给自己争取点保障的机会。
彩礼?礼物?啥?你说该给我的钱都给我家了?
对不起,我没收到。
啥?不给?
好。我现在就出去:“哎!大家伙都来听听啊——”
丈夫一个箭步冲上来,一只大手死死捂住她的嘴,那只手用力之大,足以让她充分感受他的愤怒。
美英被这只手捂着,很快觉得喘不上气。她挣扎,徒劳。那只手被她的动作一刺激,更加用力。抵在她后脑勺的另一只手同时发力,两只手前后夹击。
两个老人,四双眼睛,从不同的方向,看着她,冷冷的。
他们的目光,像毒蛇吐出的红芯子。
美英觉得视线在晃动,眼睛渐渐不能聚焦。
她似乎看到前面来了两个人,一黑一白,一高一低。两个人手上拿着镣铐,走到她跟前,对她说:“走吧。你的好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