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交错的地铁线站口,转过左手边第二个拐角的红绿灯,当车窗外所有建筑的轮廓都被夜色抹去之时,便来到了这座永夜之城。这里终年被影子所覆盖,晦暗的巷子不过两步宽,几平米的天空只在双眼间便可度量。这里是阳光不论从哪个角落都无法触及的地方,是一块空洞而拥挤的角落,也是我生活的地方。
少年时代的我曾问过母亲如何才能在阳光下走路。母亲告诉我,等到我付出努力学习并考上一个更好的高中后就可以回到阳光下了。可是当我考上时,我发现它也在坐落在影子城市中。那座高中由四个高耸的教学楼包围着,除了正午的任何瞬间,总会有一幢教学楼的影子覆盖整个学校。
母亲的承诺没有实现。青年时的我再次询问了母亲相同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是:“我现在让你继续好好学习,吃点苦不要紧。如果你努力考上一所好的大学,就能见到太阳了”。我反驳了母亲,却被她用:“如果此时不努力,你就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搪塞了回去。少年时代痛苦的学习对于青年的我似乎是无望的岁月,随着夜晚的风消散在浓密的水雾中。
“对了,你记得把你这个问题记在作文素材里。现在很流行这种不懂事的小孩叛逆,但最后在父母引导下走向正道的故事。稍微改改语句后给我看,然后下次考试就写这个,听明白了吗?”我麻木地点了点头。”对了,妈妈买了一套漂亮的玉饰,这一块项链就送给你了“,说着便给我强硬地待在了脖子上,”真漂亮,以后记得带着它,考运说不定也会变好呢!“
虽然母亲对我的学习事无巨细,她依旧还有不了解我的地方。每到深夜,当她以为我沉睡时,我便会顺着一副绳梯爬到房顶暗红的瓦片上。坐在脊梁上的我终于不用在仰望四方的天空,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无限远的情景:从地平线尽头暗淡的平房到中心虹色的大楼,时间的爪痕布满整座城的上空。记忆的欲望堆成漂浮的水汽,又散成漫不经心的云,从中偶尔挤出几滴水滴。星星则跨越千万年,将自己挂在层叠的山峦上。我如同审视着玩具一般向高处看去,伸出手试图抓住那个银色的盘子。
我轻轻站起,在屋顶自由地跳跃,浮于黑色的帷幕上。忽然,天台上方传来打火机噼啪作响的声音,我不禁一惊,衬衣下方的皮肤如起伏的地平线一般微微颤抖。“有人来了,你是谁?”拿着打火机的少年将火机收入口袋中,“看样子不像是我们的人。”周围的人跟着退了几步,踩上了一根冒着红光的纸棒。”原来是你啊,“领头的那个高年级的学长似乎看出了我,”优等生也会想‘来一根’啊?“人群哄笑了起来。
”‘来一根’是吗“我看了看他手中的香烟盒,”当然不是……不如说你们聚在这里抽烟不是违反校规……“”那怎么了?那个破学校我早就不想去了。你这种每次考试都前几名表彰的当然不知道我们这些差生的心情!“他似乎有些不耐烦,熟练地从烟盒中抽出一支点燃,”话说你这么晚在这里闲逛……现在可是宵禁时间,我举报你还来不及呢。”“那你成绩差也不是在这里抽……”我轻声反驳。
人群再次爆发笑声。“那怎么了,你成绩好就是逃避宵禁的理由?我只是想要我的自由而已,从‘这里’寻找啦!”他说着走上前扇了我一巴掌,烟蒂中的火星火辣辣地击打着我的脸,“我最恨的就是你们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优等生,有种就来抽一根啊!“他将手中的香烟不由分说地塞入我的口中。呛人的气味沿着鼻腔攀爬到中枢神经的根部,我被着突然的气流堵塞地说不出话,不停地将灰色的雾咳出喉咙。
又是一阵骚动。”你吸烟,吸烟了”,他像吹号一样宣告着自己的胜利,“这下你也是我们的人了!你要是想举报,我随时可以把你一起带上!”人群随着最后的吵闹一起消失在楼梯口。独留我一人望着烧成半截的烟蒂,愤怒地踩灭烟草上跳跃的火。
抽过这根烟后,星期二早上上学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那些投射在我身上的目光,现在仿佛都变成了审视我的镜头,打量着我每一寸皮肤。我担心脸上被打红的巴掌会在今日格外扎眼,右手不由得再一次将刘海旁的头发拉长到脸颊上。现在的我每看到白色的棒状物体都会想起昨晚的经历,甚至连老师用粉笔书写时的声音都变成了刺耳的打火机声。但我最为害怕的并非老师,而是精明的母亲。我左手抚摸着胸前佩戴着的玉,水润冰凉的石头在攥紧的手中逐渐发烫,而脑中也不断盘算着今晚面对母亲时的情形。
放学后,我与母亲一同在家中共进晚餐。此时正是太阳西沉的时候,大楼歪斜的影子覆盖在餐布上,让本就掉色的格子桌布变得更加平淡。右脸颊被家中刺眼的白色台灯照射着,比平日暗淡的光线中变得更加鲜明。母亲一定会被这聚光灯提示的,我心中默默地想,但也只是低头吃着饭。
”今天考的咋样?“”不难,前几天练习册上做的是类似的题。“”不错。老师给你做题作业打了几分?“”97分,差最后一个大题,第三问。“
母亲猛得抬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你的右脸,为什么有点肿?“”中午打篮球的时候不小心被砸了。“”怎么那么不小心啊,过来,让我看看!“母亲拽过我的手,我的肩膀下意识地缩回了椅背。这细微的反抗被敏锐的母亲察觉到了,我发觉了她眼神中飘闪出一瞬的不信任。不过她迅速恢复往日平和的神情,用两根手指轻抚我脸上肿胀的痕迹。像是擦火柴一样,她触碰的地方因我的心虚而燃烧起来。
“下次注意点就是了,你还在和那几个学习比较好的打球对吧?”我点头以示肯定。“那就好“ ,母亲端来一杯热牛奶,”喝完了快去写作业!“我摸了一下玻璃杯壁,有些滚烫的温度传递到我的手心上。我忍着灼烧的感觉喝了一半,“不喝了,我饱了。”说着便将杯子递给母亲。母亲将我的手推回来,牛奶的液面随着一推一拉如海浪般起伏。母亲微微一皱的眉毛似隐藏着几分不容置疑的严肃,不用她回答,我就知道她一定猜出了什么。
“我喝便是了。”这是投降的白旗。我将那杯牛奶高高举起,炽热的液体再一次坠入我的胃中,辛辣的感觉从食道脆弱的细胞蔓延开来,我的身体再次微微颤抖,如同昨夜初次听到吵闹声一般。
星期三的早上,我预想中的惩罚似乎并没有到来。我依旧如往常一样上学,踏入阴影之中。审视的目光似乎有所减弱,但愧疚感依旧从我笔下的石墨中流淌出来。我在课上如同放映机一般回放并暂停着昨天的晚饭,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木质课桌的表面,不自觉地随着母亲说话的节奏上下起伏。
“喂,第七排倒数第三个,别敲你的手指了!给我站起来,下课去理科教室帮我把练习册抱过来!“在周围人的笑声中,我缓缓起身,望向被LED打得泛白的黑板。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思维中的某根弦断掉了,脑中的放映机被一粒小石子嘎吱嘎吱地来回卡动。过去在浅薄的自尊中镌刻的某些条理似乎被蚜虫彻底腐蚀了。我所唾弃的,甚至不敢想象的一些东西被割断的大网释放了出来。愧疚感似乎随着黑板的反光溶解掉了。嘴唇只是想象着那日的烟雾发颤。
我随着下课的铃声走入理科教室。漆黑一片的教室中,几朵橙色的光绽放在前天见到的学长脸上,好似艳丽的木槿花一般肆意生长。“不好,优等生要带着老师来抓我们了,快收!”领头的学长小声说道。
“给我包烟。“学长愣住了。”给我包烟“,我抢夺过他手中的烟盒,学着他的样子点着了香烟。我的身体终于接受了刺激的烟雾,用它伟大的包容之心拥抱着尼古丁。我顿悟了香烟为何被称为这世上最美妙的东西:它是成熟的奖章,是伸出手来能碰到的奇迹。和遥不可期的阳光不同,它的光如此真实而脆弱,轻轻一捻便能熄灭。
我一根又一根地抽着烟,接着把烧成半截的烟蒂丢在地上踩灭。学长们早已似鸟兽散去,待我叼着最后一支烟时,门口的老师正惊奇地打量着我。奇怪的是,当我真的被我我曾害怕的目光审视之时,它们却摇身一变,成了展示我的闪光灯。小小一支香烟竟有如此大的魔力,我的世界再次因为灼热的气息而沸腾了起来。
我不记得母亲是如何被老师请到办公室的。与她往常的凌厉不同,此时的她显得格外卑贱,不停地向老师们道歉,祈求他们不要往我的履历记录这件事。最后,她往老师的办公桌上交了一大袋钱,我便顺利地被母亲拉出了学校。
大楼的影子再次打在我们母子身上。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当我们回家到达家门口时,她停在狭窄的楼梯口。“我的钥匙找不到了。”“不在我手上。”“你胡说!”母亲拽过衬衫,在我的包内疯狂地翻找起来,像我死亡了一般疯狂地哀嚎着,“钥匙!我让你保管家里的钥匙呢?你弄丢了钥匙!“
”妈,钥匙在这里“,我撩开母亲因汗水变得混乱的头发,”就在我的手心里,你却从来没有打开过它。“
母亲好像幡然醒悟,跪在地上哭泣,”儿子,其实妈妈不想这样……以前你自己出去看星星,妈妈从来不会阻止你。但请你原谅我,等你真的考上好大学,你一定会带妈妈离开这里,搬到一个有阳光的地方的吧……“,她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漠,”把你的玉佩还我。“我顺从地将其还给了母亲,却感觉心中的一扇门永远不会再为任何人敞开了。
那晚我夜不能寐,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道了深夜几点,窗外出现了冲天的火光,将我的房间照得比白天还要明亮。我打开窗户,将手伸了出去,企图抓取那猛烈的热气。我知道我被无尽的太阳放逐了,只带着躯体在冰冷的影子中忧伤地与香烟缠绵。明天的我将更加努力地探出头,将手伸得更远,直到属于我的太阳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