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电视里说一个人名,就觉得熟,是我认识的。就不再换频道,看下去。
想想好多人因为认识我,就看那个《霍然开朗》,就听了我的忽悠去买了一本阿赫玛托娃或者茨维塔耶娃,硬着头皮往下看。又担心见了我没什么好搭讪,就继续硬头皮。结果见了我,说,茨维塔耶娃真有才,像咱们的李白;阿赫玛托娃那个多情,像咱们的李清照……
说得多好啊,我对他刮目相看:原来他也读书,原来他也这么出语不凡,原来他也这么有悟性。
想想有意思:有时候只是为一点小小的因缘停住脚步,就看见一棵树真是好看,就凑近了摸摸那个树干,就听见头顶上喜鹊咔咔咔,就心情大好,见人就笑。别人背后会说:那个人,还不错,好性格。
凡事似乎应该再耐点儿心,对吗?稍事深入,一个事情就不一样,就会让我们变得更好一点点。
你看这个电视上的人,我原来认识他的。他现在多么生动,那么鲜活——穿着他们族人的袍子,站在他家乡一伙伙人里边,他的样子改天换地,不,翻天覆地。原来他真是个人物啊。
可是这好几年我见着他,有规律地见,在一个例会上,他就是个木讷的人,干巴的人。没话。闷闷的,悄悄的。黯淡。一般没动作。有动作也缓慢得接近笨拙。人们会花言巧语装礼貌,说这个笨拙是“质朴”,或者,“憨厚”。其实心里边嘀咕的那个词儿却是——“木不楞登”。
是的,有回有个堪称干练的人就跟我抱怨了:唉,咋跟他一拨儿干?木不楞登。手底下不出活儿,咱们得多担待了。
很明显,我们要做的事有点儿烦人——整理好多好多文件,不容易。就从各处抽人来做。不做还不甘心:这个活儿能显示上头的青睐,被选上了,有一种特别的优越感,传出去人们都知道你的分量重。可是要做,就得忍受琐碎繁乱。人呐。这就不满意更多,仿佛那个“木不楞登”也居然跟我们同样享受了那个有“分量”的名头,却干不了应有那么多分量的活儿。心里很不满意,也就生出了轻蔑。仿佛我们妙语如珠他就该跟着用笑容附和,他不说话打断我们的话头默默认真倾听就理所当然。
的确,他跟我们不一样,谁知道他怎么来这儿了,这么“黯淡”一个人。
可今天,电视上,我看见一个亮闪闪的人,一个道高望重的人,一个能言善语的人——他叽里咕噜说着的话我一概听不懂,但明显知道那是很好的话,他说得很高明。你看得见周围他的乡人们崇敬的目光。你看见他穿着最尊贵的衣装,那么伟岸,被人们抬举着,簇拥着,重用着。他的地位明显了不起。他是他的族人中间的大人物。他会念那种独特,常人不能企及的祝祷词。那种颂词只有在他那个族人一生中最关键的几个时刻才举办隆重仪式念诵。那种时候他会被族人邀请去,身着华贵雍容的袍子,站在最显赫的位置,面带从容自信的笑容,说那些高贵的话。
他是那些族人中间的名家。他在他的土地上灵动鲜亮。木不楞登?不,那是我们的错觉。我们在自己的地方如鱼得水牛皮哄哄,看不上外乡人。我们玩着自己得心应手的规矩,嫌别人木不楞登能力不够。该明白啊:他不过恰好待在不属于他的地方。他和族人的地方才是他的舞台。他来这儿并非白来,他有他尊贵的好东西把他托举到了这儿,只是那些东西我们看不见。我们看不见时根本是无知的——有一个人,不,但凡是个人,就有他光芒四射的空间为他存在。今天我看见了这个“木不楞登”的人,被放到他的地方,站在天底下独属于他的坐标系上,神采飞扬,光彩照人……
想那李太白为肥美的杨贵妃写赞歌的时候,跟他“仰天大笑出门去”后,大声吟唱“我辈岂是蓬蒿人”时的样子相比,也就是个木不楞登。
左宗棠在新疆挥动千军万马,得心应手,指挥倜傥,全军敬若神明。可调回北京城里当大臣,虽位同宰相,也得穿得规规矩矩到慈禧老太婆的紫禁城里去上班。进宫门,被太监拦着要小费,气得吹胡子瞪眼,还被朝中大臣嘲笑不懂事,没眼色,没规矩,没过几天就被放到南方巡检。结果一拨子老部下来,披挂了戎装自觉自愿站在左相大帐外,彼此都是威风八面——他们那时都重回了战旗猎猎马鸣萧萧的西域疆场。等到上海阅兵,列强见了左大帅的样子,也都是低首折节。
你看看,龙入水中,虎归山林,啥样儿?
任何一个人都应该有他的故土。任何一条鱼都有它的海洋,任何一株草都有它的草原,任何一块石头都有它显示尊严的悬崖。不是吗?
我在兰州去讲课,完事了,心里轻松,就想慢慢儿吃一碗牛肉面。排队等拉面的时候,每每会被那个轮臂甩手、噼啪有声的师傅吸引。他把一团面抻开,折叠,套圈,掼摔,挥扬成飘逸一把银色的线条,奇奇咔咔带着鲜明的节奏,真是好看。我那时候在想:这个人站在狭窄的面案子前,一站就是一整天,很辛苦,很不容易。可他跟坐在自己钢琴前的莫扎特,跟缩在自己小屋子里疯狂解题的陈景润,有啥不一样了?
我为那个人高兴。是人就该是这个样子的——站在自己的土地上,站在自己的田地里,像庖丁站在被分解开的牛和梁惠王面前,提刀独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我又多了一点儿怵惕——要当心,别小瞧了任何人。对每一个我遇见的人抱一份儿敬意,也许是苛求自己,但是心存一点点耐心,再等一等,再多看一眼。或者,就是劝告自己,时时都该劝告:对所有的事情,拿出一点点欣赏的姿态来,你一定就像现在,大张了嘴,不知不觉看完了那个本来打算赶快换掉的节目,看得津津有味,看见了好东西,看得入了神,看见了那种叫神采的东西,看出了一个真正的人的美丽。还看出了这么一串子文字——写文章,激活自己的灵性。
我也有自己的空间和坐标系。
嘿嘿,一蓑烟雨任平生,原来是这么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