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松

几只“咯咯”叫的母鸡,

一丛高高的芦苇

一座青石黑瓦的老房子,

一棵棵宝塔似的瓦松。

    这是木潭潭爷爷的家。他住在木潭潭,一个离小镇最远的村子。

    木潭潭爷爷是外公的哥哥,一生未娶,孤寡少言。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听得妈妈叫他木潭潭老伯。

    小时候每年春节都跟随外公外婆去木潭潭拜年。太外婆满头银丝,裹粽子小脚。木潭潭爷爷红黑脸膛,和和气气。太外婆育有九个子女,养活的只有两儿两女,外公是老三。外公入赘,木潭潭爷爷在家照顾太外婆。粗茶淡饭也把太外婆侍奉得鹤发童颜。98岁的太外婆是在睡梦中走的,安详平静。

  长大后,我就没去过木潭潭,没见过木潭潭爷爷。直到有一年的冬天,偶尔听小舅舅说起木潭潭老伯92岁了,住在敬老院。算起来我不见木潭潭爷爷已三十余年。小舅舅说老人家身体状况日下,眼睛看不清了,耳朵听不清了,大舅舅大舅妈去探望,他都认不得了。想到木潭潭爷爷一生劳碌,孤苦无依,心下难过了好一阵,遂让小舅舅以后去探望时叫上我。

    那年的大年初一,暖阳明媚。大街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我带着女儿去采芝斋买了杏仁饼、肉松、芝麻片……跟小舅舅一起去敬老院。敬老院门上张贴着“欢度春节”的大红条幅,几个老人在屋檐下晒太阳,一派祥和。木潭潭爷爷的居室朝南,他坐在藤椅里,戴着棕色绒线帽,一件黑灰棉衣,显得有点薄了。我心酸又内疚,只买了200元吃的东西,或许老人缺的就是一件过冬的棉袄。

    小舅舅大声问好,木潭潭爷爷睁着已睁不大开的眼睛,茫然无光。等小舅舅告诉他我的小名,他笑了,喃喃重复着我的小名。和他同住一屋的老人小他二十几岁,一直照顾着他,但患白内障,且今年半边中风,行动不便。我把带来的东西分送与他,他很感激,说老人家有东西一直分给他吃的,两个人住在一起就是一家人了。

    木潭潭爷爷一直都是这样和气大方。他清贫如洗,但对人从不吝啬。鸡蛋大米,红薯花生……但凡乡下有的,他都省着留着。不仅是亲人,乡邻也大都受过他的恩惠。候准吃饭时走来的,木潭潭爷爷总会盛饭夹菜,如对家人一样亲切自然。曾有一对外村夫妇,来他们村包鱼塘,起早贪黑,没工夫照顾孩子。两个男孩偏又顽皮爱闹,木潭潭爷爷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慈爱看护。如今在他风烛之年,要人照顾的时候,他却选择去敬老院,不愿拖累侄儿侄女们。幸而侄儿侄女们都承继他的宽厚仁爱,经常来看望他。

    看着眼前木潭潭爷爷身上的薄棉衣,我想起老人家曾经给我买的一件漂亮的兔毛衫,心中更是酸楚自责。那年我十二三岁吧,妈妈带我去看太外婆。太外婆家隔壁小姑娘穿了件粉红的兔毛开衫,时髦漂亮。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兔毛衫,很是羡慕,缠着妈妈也要买。太外婆说是她们村办厂里做的。妈妈一问要30元,坚决不买。谁知,过了几天,妈妈竟然变魔术似的带来了一件兔毛衫,和那个小姑娘的一模一样。粉粉的,比桃花还娇美鲜亮;柔柔的,比云朵还轻盈绵软。开衫衣襟绣了两排小花,把我的心也乐开了花。原来是木潭潭爷爷专门给我买来送给我的。少不更事的我只知道爱美,却不知老人家为此要节衣缩食多久。那是三十几年前的30元呀!如今的我却压根没想到老人家最缺的是什么。我告诫自己在老人家有生之年当尽晚辈一份孝心才心安。

    女儿和小舅舅家的一对双胞胎在木潭潭爷爷身边玩儿,老人家慈爱地看着他们。我不由想起小时候去木潭潭的情景。老屋门前的河边,一丛高大挺拔的芦苇默默地迎接我们,黑黑的瓦片一片片排列得很整齐,还有一棵棵瓦松立在上面。墙根头,几只母鸡在啄食着。我原本只认得屋顶上的万年青,那宝塔似的瓦松是大舅舅教我识得的。童年的他顽皮捉蜈蚣玩,被蛰刺了,是木潭潭爷爷拔了瓦松,捣碎敷上,帮他消肿止疼的。

    瓦松,别名瓦花、向天草、天王铁塔草,生于屋顶瓦间、干旱山坡或石缝中,耐旱耐寒。具备清热解毒,止血,利湿,消肿,治吐血,鼻衄等症。唐朝文人崔融作有《瓦松赋》,其中赞道:“进不必媚,居不求利,芳不为人,生不因地”。这寻瓦而居,卑微寒碜的瓦松,餐风露宿而艰苦卓绝。木潭潭爷爷不正是一棵瓦松么?渺小而坚韧,平凡而谦和。

    如今,木潭潭爷爷已去世五年了,老屋也消失了,但屋顶上的瓦松在它短暂的生命里已完成它繁殖传播的使命,一如木潭潭爹爹留下的善良淳朴、谦和兼爱。“青砖碧瓦出瓦松”,木潭潭爹爹虽然没有后嗣,但“瓦松”精神一脉相承——大舅舅悉心服侍瘫痪卧床的外公,经年累月;我父亲住院,弟弟日夜陪伴,好言安慰,贴心又细心地给父亲剪指甲剃胡子……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且以孟子的话缅怀。谨记。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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