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一过,各家各户便进入新的一年,继续重复单调的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生活。生产队的劳动又开始了,阳光在变暖,溜溜的西北风开始了对大地的消融。二月初二这一天,是龙王爷抬头的日子,各家各户把冬天藏的猪头猪蹄子取了出来,架上火燎去了外毛,再用铁火柱把耳朵眼里,蹄叉里的毛烫掉,然后放在水里浸泡清洗干净,剁成块或完整地在大锅里炖煮。
这同样是个有肉吃的好日子,队长赵黑心情挺好,找了把推子,按传统要给三个儿子理发。
理发是个小营生,但会者不难,难者不会。赵黑先给三儿理,推子就夹了头皮。三儿疼得乱动,赵黑喊骂着勉强理完,却在当头和后颈窝留了两簇头发,其它处如同一个花狸猫一样。二儿滑头,见状借故拉肚子上厕所去了。剩下老大,只好缩着脖子,勉为其难坐在了凳子上。
大儿说:“爹,你不要给我理成三子那样,同学会笑话的。”自感手拙,赵黑保证说不会,谁知几推子下去,深浅不一,再难补救了。儿子觉出不对,挣扎不理了,说要等六爷回来给自己理。赵黑说:“你六爷要过十几天才能回来,再说,爹给你理了一半,不理完,这阴阳头更难看。”
大儿回屋找镜子一照,嘴一撇哭了,出来坐回板凳,因为惧怕才没敢吱声。赵黑训斥说:“哭什么,眼泪比尿水子还多。理好理坏,图个轻快,爹干脆给你推个秃子算了。”大儿呜呜哭出了声,说不理秃子,难看死了。父子俩一时僵住了。
黄脸婆腆着八个月的身孕从屋里出来,见此情形替儿子说话,“娃娃大了,省得美丑了,明天还要去学校,你给推个秃子,又冷又愣又难看。”赵黑没去理会,黄脸婆看过儿子的头,说:“瞧瞧你给娃理成啥了,一个把头推烂了,一个推哭了。不会理也不说等上两天,这多难看,还嫌娃不听话,真是的。”赵黑眼一瞪说:“今天是二月二,是龙抬头的日子,理发推头还不是图个吉利,你是瞎唠叨甚呢,我现在已推了一半,你说咋办?”黄脸婆仍然抱怨不休。赵黑赌气说不推了,把推子往窗台上一扔,蹲在门口抽卷烟。看着自己吐出的一个烟卷,他猛然想起了黑玉英。
一碗村有两个人在理发上颇有门道,一个是赵黑的本家六爹,当年曾在傅作义队伍里干过理发差役,现在人上了年纪,剃头刮脸手法还是很老道。平常赵黑和几个娃的头发都是老人给理,可惜近日外出不在家。另一个是黑玉英,年轻时跟过师傅,学过理发,村里大一点的女娃子的头发,多数都爱找她给修理。
想到这一点,赵黑站起来对大儿说:“不要哭了,把眼泪擦干,自己拿上推子,领上二娃去让兰兰她妈给理一下。记住,去了要礼貌,就说是我让她帮忙的。”黄脸婆一听,黑了脸说:“大勇,不要去,等一会妈给你们理。”大儿拍打身上的头发,怀疑说:“妈,可是你也不会呀!”黄脸婆快言快语说:“妈不会,也不让你们去那个不要脸的家。我娃娃头贵气着呢,不想让她摸的晦气了。”
老婆的话明着说给儿子,实质是说给赵黑听。赵黑没去计较,说:“大勇,听爹的话,不然你这个花头真没办法了。”一向听话的黄脸婆犟上了劲,坚决地说:“不能去,今天说成甚妈也不让你们去,有些人不要脸,我和娃娃还要脸呢。”
邻居冯友友老婆在一墙之隔的院里收拾东西,赵黑忍了没有发作,拽了老婆往屋里走。黄脸婆不顺从,赵黑一用力,老婆身子一歪,差点跌倒。他忙用双手扶住。
回到屋里,赵黑阴了脸说:“平白无故,你说你想干甚?我让娃过去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左一声不要脸,右一声不要脸,人家咋亏待你了?你肮脏人家做甚?”黄脸婆回敬道;“我骂那不要脸的,又没骂你,你急什么?”赵黑抬手一耳光,还想连续,看着老婆的大肚子,硬硬地收住了。他威胁说:“给你点颜色就想开染房,还没轮到你这样跟我说话呢!”黄脸婆手捂住挨打的脸颊,仇恨地说:“你心虚了才打我,不要以为我是傻子,瞎子,我心里明白的很。你们之间的肮脏事,能骗过刘三亮,你骗不过我。我是一直忍着呢。”赵黑双手叉腰打断说:“放你娘的狗屁,你再给我倒嚼这些事情,看我不劈了你。”他有意缓和,转身坐到炕沿上。
要在平时,黄脸婆会见好就收,今天却一步步逼了过来,连声哭腔说:“今天我就要把这事往明白了说,要说的彻彻底底,明明白白,让我的娃来作证,让你们以后不要再欺人太甚了。”赵黑眼一眯说:“不要给你脸不当脸,你要敢给我再乱嚷,小心我把嘴给你撕烂了。”黄脸婆面颊浮肿,眉眼抽搐的有点变形,直对着赵黑说:“你们乱做,还不让我乱说。我今天就是要说。”
打惯的手,骂惯的口,赵黑忍不住闪手又给了老婆一耳光。黄脸婆愣怔了一下,忘我的勇气没了,退缩了半步后,撕心裂肺地喊开了,“你打吧,这么多年,我跟上你从来没说过半个不字,也换不来你的良心。你打吧,有本事你往这肚子上打,让肚里的孩子也来见证一下他老子的流氓德性。”赵黑手指点着老婆的鼻子,骂说:“你就是犯贱,今天好好的日子,好好的事,好好的心情,全让你给败坏了。你给我记住,当着娃娃的面,再给我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看我咋收拾你。”说完,他披上外褂,把门一摔走了。
黄脸婆坐到炕沿上嚎啕大哭。大儿端过来一碗开水,被她一把给推的倒在了地上,碗也打烂了。三儿人小,像只猫一样抱住她的胳膊,被一把推得跌坐在炕上,跟着也哭了。二儿也悻悻的推门进来了。
看着三个娃,黄脸婆连哭带诉,说了一堆伤心话,临了也找了一件衣服穿上,抽抽噎噎出门了。
出了门的黄脸婆要去哪里自己也不知道,便顺着村路往外走,迎面见有人来,随机就拐向了另一个方向。没想到冤家路窄,在通向村东队部的路口上,不期与腆了肚子的黑玉英遇了个相向。
黑玉英领着二女儿,不知道黄脸婆家中发生的事,还热情地笑着打了声招呼。黄脸婆本想黑着脸走过去,一转念冷冷地站住了,也不作声。黑玉英走近了,才看清黄脸婆脸上的泪痕,知道是刚刚哭过,也没多想,很平常地关心了一句。黄脸婆狠狠地瞅了黑玉英一眼,并不搭理,重新抬腿开走。
两人交错开几步的距离,黄脸婆的体内突然涌起了一股激愤,转身叫住了莫名其妙正自疑惑的黑玉英,过去出其不意举手就是一个耳光,还想抽第二次,被黑玉英用手给挡住了。
黑玉英被打懵了,脸颊火辣辣的,撤身自我保护,嚷说:“你犯什么神经病,咋随随便便就打人啊?”黄脸婆说:“我打的就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婊子,让你勾引别人的男人,让你祸害别人的家庭。”黑玉英就愤怒了,嚷着说:“你算甚东西,你就是村长的老婆,也不能随便打人,还兴口开河污辱人。告诉你,不要以为平日里忍着让着你,就好象别人都怕你一样。”黄脸婆说:“你有本事,想卖B骚情,你往别的村跑呀。人说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算什么婊子啊。我今天就是要挖烂你骚狐狸的一张脸,让你再在村里祸害人。”
黄脸婆探手来抓,没想到黑玉英手更快,重重的就回敬了她一耳光。两人因此扭打在一起,腆着的大肚子影响了各自手脚的灵敏,肉搏就有点袋鼠对战的味道。
黑玉英女儿被吓哭了,住在近处的赵五婶颠着碎步,边跑边在围裙上揩油手,远远就规劝说:“两个傻媳妇,可不敢动手,小心动了胎气,伤了肚子里的娃娃。”从各家屋里出来的人们,跑过来不知谁长谁短,有的出手拉架,更多的人围成了一圈看热闹。
这般情形下,两人不骂了,黑玉英揪住了黄脸婆的头发往下摁,黄脸婆抬不起头,顺势用头撞了过来。黑玉英忙松手保护肚子,身子后撤,脚没跟上,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脸色顿时煞白。黄脸婆占了上风,还想张狂,却突然感到肚子一阵剧痛,双手抱着缓缓地蹲下,身体失去了平衡,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拉架没结果的赵五婶见状,说:“看,看,看,闹出问题了吧。”先去帮扶黄脸婆,一边发号施令,对夹在人中间,眼角沾满了黄眼屎的馋猫说:“快,小顺子你去找队长,三毛子你把咱们家的平板车拉过来,其他人都躲一边去,看热闹也不分个时候。”
赵黑从家里躲出来,径直到了队部,往冷炕洞里塞了一把麦草,刚想躺倒睡一会,隐隐约约听见了吵闹,越听越不对,就走出来看,见村口路上村民攒成了一堆。最初,他以为是谁家又闹矛盾了,还寻思着今天是咋了,人们尽这般不安分。
馋猫原是要往赵家跑的,远远瞥了一眼,就看见了赵黑,急忙忙跑过来说:“队长,不、不、不好了,两个大、大、大肚老婆打架了,你老婆现在肚子疼、疼、疼得都坐在地上了。”
赵黑大步流星赶到现场,看见黑玉英正挣扎着往起站,站起来了,身子却挺不正,“唉哟,唉哟”叫唤着,双手搂了肚子又歪倒在地。这边三毛子拉了平板车过来,赵五婶要扶黄脸婆上去,却力不存心。
赵黑明白了,眉头皱了皱说:“五婶,你先过来,把黑玉英安顿到车上,送回他们家。”五婶疑惑地说:“哪,那你媳妇咋办?”赵黑说:“你先别管她,等一会儿我有办法。”
村长的话就是旨意,也是村民不自觉时的服从习惯。赵黑走过黄脸婆身边,狠狠地瞪了一眼,并没有停下,而是先到黑玉英身后,两只大手卡到她的腋窝往起一扶。黑玉英站起来了,头上的汗珠子亮晶晶一片。黄脸婆突然放声大哭,五婶看了一眼赵黑,见他无动于衷,只能合力把黑玉英扶上车,由两个小子拉着,自己碎步跟在后面,往刘家去了。
这边赵黑回过身来,没好气地说:“你要是还能站起来,就给我自己往家里滚。不要在这丢人现眼。”黄脸婆哭得死去活来,脸色陡转直下,变得青黑。赵黑见状,也想从背后扶她起来,黄脸婆身子左挪右转,不让得手。赵黑怕她说出不好听的话,头一拧迁怒于围观的人,喝令全都滚回家去。
众人散开,赵黑身子一蹲,巧妙地三两下就把黄脸婆放到了背上,挺身站起,腿脚稳健地往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