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课本学古诗 NO.6
绵绵不尽的秋思里
是谁在唱枯藤老树昏鸦
1
1276年正月,蒙古三路大军压境临安,宋廷无兵可抗,于是奉玉玺请降。蒙古军入临安城,他们封闭仓库,押解宋帝赵显、皇太后全氏以及宫廷人员浩浩荡荡北上,临安被彻底攻取。
1279年,宋朝残余军队与蒙古军队在崖山(今广东江门市新会区南约50公里的崖门镇)进行大规模海战。最终,蒙古军队以少胜多,宋军全军覆没。陆秀夫背着少帝赵昺投海自尽,许多忠臣追随其后,十万军民跳海殉国。
至此,南宋彻底灭亡。
随着家国的覆灭,读了千年圣贤书的士大夫们,开始了长达1个世纪的精神流亡。
崖山之战后,忽必烈带着他的黄金家族彻底实现了对大中华的统治,华夏大地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一统。习惯了马背生活的游牧民族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治理一个庞大的国家,难度可想而知。马背上的民族向来奉行实用为上,秩序和分级是他们对待这个超级大国的首选策略,元世祖忽必烈将全国分为大大小小的数个行政区,称为行中书省,分而治之。
对于各民主的百姓,则按照族群等级制度,被分成了四个级别:
第一等级:蒙古人,又叫国族。
第二等级:色目人,指的是蒙古人和汉族人以外的民族和部族。包括吐蕃人、波斯人、突厥人和阿拉伯人,以及随军来华的俄罗斯人等。
第三等级:汉族人,原大金境内居民,包括汉族,也包括汉化了的契丹人、女真人和高丽人,以及云南民众。
第四等级·;南人,原南宋境内居民。
这样四种人的政治待遇和法律地位是不一样的。中央以及行省各重要机构的首长均由蒙古人担任,其次考虑色目人,汉人和南人都不能担任要职,也不得携带武器。
向来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们瞬间从高台跌落,他们不仅被断绝了政治前途,更是以儒户的新社会角色,与猎户匠户们混为一体。习惯了精英角色的读书人,治国平天下是深入骨血的的政治抱负和历史使命。蒙古人一下子就放空了他们的血槽,抽断了他们的脊梁,你叫他们何以立足?
丧失了精神家园的士大夫们,从此在中华大地上“四处流浪”。
2
马致远,1000万三等汉人公民里的芸芸一生。
他于1251年生于北京,也就是元大都,算是800年前的帝都公民。青年时期的他很有抱负很有理想,从来没有停止过家国天下的梦想。只不过理性的蒙古统治者一次次的教会他现实的残酷。他少年时勤奋上进,一身抱负,但国家的族群等级制度,注定让他碌碌无为。50岁那年,他辞官归隐。
马先生没有在政坛施展抱负,却在元曲历史上留上浓重的一笔。
他与关汉卿、郑光祖、白朴并称“元曲四大家”。他的杂剧创作脱离市井,脱离平民,是无根化的创作,因而后世誉之为“马神仙”。相比较他的杂剧,他可以称为真正的散曲大家。他留存于世的散曲达130多首,比关汉卿、白朴两人留存于世的散曲总和还多。
他的散曲大致可分为4大类:写景、叹世、闺情、世象,叹世之作挥洒淋漓地表达情性,故他在元代散曲作家中被视为“豪放”派的主将,他虽然也有清婉的作品,但以疏宕宏放为主,其语言熔诗词与口语为一炉,创造了曲的独特意境。
而让他真正名垂千古的却是一首小令。
天净沙•秋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3
后人点评它:全曲仅五句二十八字,语言极为凝练却容量巨大,意蕴深远,结构精巧,顿挫有致,被誉为“秋思之祖”。
我们无法知晓马致远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这一首杰作。或许只是在某个短暂停留的关外小村,古道、夕阳还有身边的老马,牵动了他的愁思;或许看到眼前的小桥人家,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家乡斜阳,勾起了他流浪他乡的悲苦。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刻,他破译了国人的情感密码,用28个符号,触动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
毫无疑问,我们的“马神仙”是一个文字高手。
在词句的锤炼上,马致远充分显示了他的才能,前三句十八个字中,全是名词和形容词,无一动词,各种景物的关系以及它们各自的动态与形状,全靠读者根据意象之间的组织排列顺序以及自己的生活经验去把握。貌似毫无关联的几个意象词组,排列在一起却是奇妙的和谐,非高手,不可为。
这种奇特的用字法,没有一定的文学素养确实难做到。温庭筠《商山早行》中“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与马曲用字法相似,但其容量仍不如这首小令大。马致远用字之简练已达到不能再减的程度,用最少的文字来表达丰富的情感,这正是《天净沙·秋思》这首小令艺术上取得成功的原因之一。
后世有很多研究学者将这首小令解剖分析,试图从它的意象特征、画面秩序以及情境拓展等艺术手法,去探究此曲成功的艺术原理。但是所有的技术都参不透情感的复杂和深沉,短短的二十八字,既是断肠人生活的真实环境,又是他内心沉重的忧伤悲凉的载体。
在元朝,这样的断肠人有数千万之巨。
千千万万同胞的悲鸣作为时代背书,这样的作品怎么能不厚重?
4
蒙古人的铁蹄踏出了万里河山,却容不尽天下。
在蒙古人的实用主义当政下,被精英教育意识浇灌了千年的文人们,被迫从家国天下的政治情怀下出走。知识精英们把前所未有的热情投注于以往的怡情之艺上,这一时期,有几个领域的文化艺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发展。
比如文人画,比如元曲。
对社会现实的绝望和政治生活的绝缘,让我们的知识精英们开始在新的领域寻求精神寄托。在元以前,戏曲从来登不上大雅之堂。可是,钢铁心肠的蒙古汉子们并没有这种认知上的藩篱。从另一个角度看,戏剧还有很大程度上的隐喻意义,一些不敢说的话,一些不能说的反抗,以及一些压抑很久的情绪,都能在台上台下的唱念做打里隐藏。
因此,元代的戏曲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得到了蓬勃发展。不光诞生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不朽剧作如《西厢记》《窦娥冤》等,戏曲的演出也在中国的南北方兴盛起来。戏曲的繁盛也为明清两代的小说时代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说起元曲,大家可能跟直观的就会想到这些情节跌宕、唱词优美的元杂剧,殊不知元曲有着丰富的构成,杂剧只是它的一部分。散套、小令、杂剧和传奇都属于元曲范畴。
剧曲和散曲,合起来就是元曲。
散曲是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因其形式自由、雅俗共赏,在大元的南北全面兴盛,不光是南人、汉人里佳作层出,色目人和蒙古人里也涌现出一些颇有造诣的作者。比如蒙古人阿鲁威的一首《蟾宫曲》就写得沉郁奔放,堪称其中佳作。
蟾宫曲
问人间谁是英雄,有酾酒临江,横槊曹公。
紫盖黄旗,多应借得,赤壁东风。
更惊起南阳卧龙,便成名八阵图中。
鼎足三分,一分西蜀,一分江东。
散曲结构自由,语言简朴,却读来意味隽永。当时的文人画领袖赵孟頫、倪瓒也都写过一些清新雅致的散曲,赵孟頫在《后庭花》中写道:“清溪一叶舟,芙蓉两岸秋”。而倪云林的“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与他的山水画一般,幽淡中透着一股苍凉。
多年以前,读张养浩的《潼关怀古》有万千感慨,时隔多年只记住了最后一句: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时至今日,依然看不透这8个字诉说的现世哲学。但,这又有什么要紧。我们只消记住,800多年前,有一群热爱生活的人们,将他们的苦难和愁思,都谱写成了诗,泽被后世。
文学和历史的意义,不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