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作者:塔拉·韦斯特弗

教育是一个自我认知和价值观形成的过程。

把自己交给书籍。

——————————————————以下摘录————————————————

她过着正常有序的体面生活,可谓无懈可击。

母亲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她想从记忆中找点儿幽默,寻到的却是偏见。

我们明白,母亲家庭的解体就是我们家的开始。两者无法并存,只有一个家能拥有她。

教授描述一种叫作双向感情障碍的疾病,又称躁郁症。

这是我第一笔看到她没了微笑,这时我才终于意识到,外婆生前可能是唯一一个了解我正在经历什么的人:偏执狂和原教旨主义如何瓜分了我的人生,,它们如何把我在乎的人从我身边带走,只留下学位和证书——一种体面的空虚。

泰勒被内疚吞噬。多年来,他为这次事故,之后又不断为此事造成的每一个决定、每一声铿锵有力的回响责备自己。他紧紧抓住那一刻和之后的一切后果,仿佛时间本身起始于我们的旅行车驶离公路的那一瞬,没有历史,没有缘起,没有任何外力,知道十七岁的他在开车时睡着,时间才被开启。

沙粒不可计数,叠压成沉积物,然后成为岩石。

他端详着那些箱子,在那里站了许久,仿佛悬浮在两个世界之间。

爸爸活在对时间的恐惧中。他感觉时间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他安静的叹息祈祷中有某种东西,让我觉得我的好奇下流可憎,是对他为了养育我而做出的所有牺牲的侮辱。

没有人读我的文章,我是为自己写的,正如我想象泰勒只为自己而学习一样。

我在学习的这个技能至关重要,那就是对不懂的东西耐心阅读。

现在,二十九岁的我坐下来写下这些,试图在疲惫记忆的呐喊与回声中重建此事。写到末尾,我停顿了。这个故事中有个漏洞,有鬼出没。

日子过得很快,你越害怕某事,时间流逝得越快。。。我去内心深处寻求那些声音——它们就在那里。一切感觉那么自然,就好像我想出了那些声音,我用想的方式唱出了它们。但之前现实从未屈服于我的想法。

我们从未成功;我们的意志力先于它们动摇。。。它们的天性没变。它们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无情又强大的化身。骑上它们就是放弃自己的立足点,进入它们的领地,冒着一去不回的风险。

那些直觉是我的守护神。。我这一生中,这些直觉一直在教导我一个道理——只有依靠自己,胜算才更大。

我恨她的软弱,恨她有一颗易碎的心。他能伤害她,任何人都能那样伤害她,这不可原谅。。

这一刻定义了我对那一晚的记忆,以及之后长达十年之久很多类似的夜晚的记忆。在这样的记忆中,我看到的是一个坚不可摧、像石头一样难以对付的自己。起初我仅仅是让自己相信这一点,直到有一天它变成了现实。然后我才能坦诚地告诉自己,这对我没有影响,他没有影响到我,因为没有什么可以影响我。我不明白我的这种正确是多么病态,不明白自己是如何掏空了自己。尽管我一直被那晚的后果所困扰,但我误解了最重要的事实:它没有影响我,这本身就是它的影响。

他说他看清了我走的路子,那很不好。我在迷失自我,变得和其他女孩一样,轻浮,想要操纵别人,试图用外表去得到想要的东西。

一个头脑冷静的孩子,善于察言观色。

突然间,这种价值又了条件,似乎可以被拿走或浪费。它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一种赐予。真正有价值的不是我,而是让我变得身份模糊的表面上的约束和仪式。

让泰勒看到我在家里被拽着头发拖着走,比这件事本身更糟糕。。。“是时候离开了,塔拉,”泰勒说,“你待得越久,离开的可能性就越小。”

“外面有一个世界,塔拉,”他说,“一旦爸爸不再在你耳边灌输他的观点,世界就会看起来大不一样。”

我静静地站着,被恐惧和怜悯麻痹。那一刻,我恨他,想当着他的面呐喊。我想象他因为我的话和他的自我厌恶一蹶不振的样子。即使在那时,我也明白事情的真相:肖恩比我更恨自己。

但有一个原理可以定义和捕捉生命的维度。也许现实并非完全变化无常。

我无法理解如此抽象的概念。我能感知其中的逻辑,能感觉到它们赋予秩序和对称的力量,但我无法破解其中的奥秘。

“上帝召我作见证。”他说,“他很不悦。你弃绝他的祝福,去无耻地追求人类的知识。”

“在我所有的孩子中,”她说,“我原以为你才是那个穿越熊熊大火冲出这里的人。我从没料到会是泰勒——那令人意外——而不是你。你不要留下。走吧,不要让任何事阻止你走。”

我的思绪在愤恨的迷雾中疯狂又狂热地徘徊。那状态就像做梦一般,就好像那种歇斯底里让我从五分钟前还需要相信的虚构中解脱了出来。

那晚之后,对于是去是留我再无疑问。就好像我们正生活在未来,而我早已离开。

事实是:我不是一个好女儿。我是一个叛徒,羊群中的一匹狼。

我并不后悔,只是感到惭愧。

我想他(泰勒)并不希望为我的生活负责。

检测不及格并未消弱我对信条的新忠诚,但一堂关于西方艺术的课做到了。

考试结束了。百叶窗打开了。我走到室外,站在冬日的严寒中,凝望着瓦萨奇山脉的封顶。我想留下。群山依旧陌生而险恶,但我想留下来。

我悬浮在对过去和未来的双重恐惧中,我将这个梦写进了日记。

触摸自然的生灵,是对它天性的违背。

“不太好,”我说,“我没想到会这么难。”。。。。。但今晚他想帮我,这就够了。

每天晚上我都学习到凌晨两三点,相信这是为赢得上帝的支持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这是你帮爸爸的一个机会,”她说,“他需要你。他虽然从不说出口,但他需要你。该怎么选择看你的了。”

泰勒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回想起来,我相信他的本意很直白,就是想知道能帮上什么忙,但我那孤僻多疑的耳朵听到了一个弦外之音:你指望我能帮你什么?我开始动摇了,我觉得头晕目眩。泰勒是我的救命稻草。多年来,在我的脑海中,他一直是我最后求救的对象。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他是我可以拉动的一-根有力的杠杆。但现在我拉了这根杠杆,才明白其实它徒劳无用。它根本不能做什么。

我想告诉查尔斯关于光明会的事,但这些话属于父亲,甚至连我都觉得它们听上去很尴尬,像是事先排练过的。我无法让这些话属于我,为此我感到羞愧。那时的我相信—— 一部分的我将永远会相信——父亲的话应该也是我自己的观点。

我无法协调我的世界和他的世界,所以我将它们分开。

我从没试着想象奴隶制的终结:毫无疑问,正义的呼声广为人知,这个问题已经得到解决。

照片下面有一个年份: 一九五五。我意识到一九五五年母亲四岁了,这种意识让我和艾米特.提尔之间的距离轰然倒塌。我与这个被害男孩的距离可以以我所认识的人的年岁来衡量。这种衡量方法并不以宏大的历史事件或地质变迁——文明的堕落、山脉的侵蚀—— 为参照, 而是以人的皱纹,以我母亲脸上的皱纹为参照。

我说不清这个称呼给我什么感受。肖恩这样做是想羞辱我,把我锁在过去,困在过去的自我中。但这个词并未让我就范,反而将我送往别处。每次他说“嘿,黑鬼,开起吊杆”,或是“给我拿个水平仪,黑鬼”,我就仿佛回到了大学,回到了那间礼堂——我窥见人类的历史并思索我在其中的位置的地方。每次肖恩大喊“黑鬼,挪到下一排去”,我就想起罗莎,帕克斯、艾米特.提尔和马丁.路德.金的事迹。那个夏天,我看到他们的脸浮现在每一根肖恩焊接的檩条上,于是最后,我终于明白过来一个本来显而易见的事实:有的人反对平等的大潮:有的人必须从某些人那里夺取自由。我觉得哥哥不是那种人:我想我永远都不会那样看待他。但无论如何,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变化。我开始了一段觉醒之路,对哥哥,对父亲,以及对我自己有了一些基本的认识。 我已觉察出我们是如何被别人给予我们的传统所塑造,而这个传统我们有意或无意地忽视了。我开始明白,我们为一种话语发声,这种话语的唯一目的是丧失人性和残配地对待他人——因为培养这种话语更容易,因为保有权力总是让人感觉在前进。

在那些在叉车里度过的汗流决背的炎热的下午,我无法清楚地表述出这些。那时的我还未掌握现在的语言。但我明白了一个事实:我曾一千次被叫黑鬼,以前我笑过,现在我笑不出来了。这个词没有变,肖恩说出它的方式也没有变,只是我的耳朵变了。它们听到的不再是其中的玩笑。它们听见的是一个信号,一种穿越时间的召唤,得到的回应是一种越来越坚定的信念: 我再也不允许自己在一场我并不理解的冲突中首当其冲。

不知怎的,她明白我的过失并非故意为之,,而是出于无知,于是她温和而坦率地纠正我。

我说好。机会渺茫,但我是擅长抓住机会的女王。

如果当时有人问我,对我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我会回答是查尔斯。但其实他不是。而我会证明给他看。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是爱情或友情,而是我自欺欺人的能力:相信自己很坚强。查尔斯知道我并非如此,因此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去见咨询师就意味着寻求帮助,而我相信自己战无不胜。这是一种优雅的骗局,一种精神战术。

我开始自我反思,思考自己是否表达清楚:我低声说了些什么,尖叫了些什么?我决定相信,如果换一种方式请求他, 让他冷静下来,他就会停下。我写下这些,直到让自己相信。这并没花很长时间,因为我想相信就是这样。想到过错在我,我感到很欣慰,因为这意味着事情还在我掌控之下。

他的表情令人难忘:不是愤怒或狂暴。其中没有怒火,只有平静的快乐。然后我有点儿明白了——尽管内心不愿承认——他的快乐正源于对我的羞辱。羞辱我并非事出偶然或副作用。那是他的目的。

我从未允许自己拥有这样的特权:不确定,但拒绝让位于这些声称确定的人。我的一生都活在别人的讲述中。他们的声音铿keng锵有力,专制而绝对。之前我从未意识到,我的声音也可以与他们的一样有力。

他们的婚姻会充满操纵和暴力。

那个学期我对学习失去了好奇心。好奇心是一种奢侈品,只有经济上有保障的人才有权享有。

母亲提议去给他买药,买她能买到的最强劲的止痛药,但他拒绝了。这是上帝的痛苦,他说,他要全部感受到。

但在悲伤的同时,我也感受到希望。爸爸一直是强势的人——一个自以为洞悉一切问题的真相,对别人说什么毫无兴趣的人。

我本可以告诉他这一切,本可以卸下重担,让我们的关系承载它,变得更强大。。。。我本可以说:“那地方紧抓着我不放,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断绝与它的联系。”这本将触及问题的核心。然而,我却沉湎于过去。现在再对尼克吐露心事,与他携手走向未来已经太迟。于是我只能说再见。

但当我在目录中看到这些课程,大声读出它们的名称时,我感受到一种永恒,我想尝尝那种永恒的味道。

这引起了我的一种危机意识。我对音乐的热爱和对学习音乐的渴望与我对女人的理解可以兼容并蓄。我对历史、政治和国际事务的热爱并非如此。然而它们在召唤着我。

他似乎在说:“先找出你的能力所在,然后再决定你是谁。”

她已被奇迹改变——变成了他的样子。我记得她还是个年轻的助产士时,即便自己有那样的能力,对待手中的生命还是那么谨慎、那么温柔。现在她身上的那种温柔消失了。耶和华亲自引导她的手,不会有不幸发生,除非那是上帝的旨意。

“我能在风中站稳,是因为我不是努力尝试站在风中,,”我说,“ 风就是风。人能受得了地面上的阵阵狂风,所以也能禁得住高空的风。它们没有区别。不同的是头脑中怎么想”

我已下定决心不研究历史,而是研究历史学家。我想我的兴趣来自学习了大屠杀和民权运动之后的无据可依之感一意识到个人对过去的了解是有限的, 并将永远局限于别人所告诉他们的。我知道误解被纠正是什么感觉——改变重大的误解便是改变了世界。现在,我需要了解那些伟大的历史看门人是如何向自己的无知和偏见妥协的。我想如果我能接受他们所写的东西不是绝对的,而是一种带有偏见的话语和修正过程的结果,也许我就可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大多数人认同的历史不是我被教导的历史。爸爸可能是错的,伟大的历史学家卡莱尔、麦考利和特里维廉也可能是错的,但从他们争论的灰烬中,我可以构建一个世界,生活在其中。当我知道了地面根本不是地面,我希望自己能站在上面。

我读这些书是为了学习该思考什么,而不是如何自己思考。与上帝无关的书则被驱逐,它们是一种危险的存在,不可抗拒地强大而狡猾。。。信任自己,去阅读这些文字,让我感到一阵激动。。。这种阅读方法中植入了一些奇妙的假设:书并非儿戏,我也并不软弱。

比起仁慈,我更能忍受任何形式的残忍。赞美对我来说是一种毒药,我被它噎住了。

从那些精致美丽的人和事物中逃离出来是一种解脱——我允许自己不可爱, 但不是给人当绿叶。

你不是愚人金,只在特定的光线下才发光。无论你成为谁,无论你把自己变成了什么,那就是你本来的样子。它一直在你心中。 不是在剑桥,而是在于你自己。你就是黄金。。。。。在杨百翰大学,我几乎可以忘记,让过去的留在过去。但这里的反差太大,眼前的世界过于梦幻。比起石头尖顶,记忆更加真实,更加可信。。。。衣服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内心里有什么东西腐烂了,恶臭熏天,令人作呕,仅凭衣服无法掩盖。

“决定你是谁的最强大因素来自你的内心。”他说,“斯坦伯格教授说这是《卖花女》。想想那个故事吧,塔拉。”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声音洪亮,“她只是一一个穿着漂亮衣服的伦敦人。直到她相信自己。那时,她穿什么衣服已经无关紧要了。”

。。但他知道一夫多妻是上帝的原则。

也许是因为背景:他们属于巴克峰,山峰掩饰了他们,所以当我看到他们在那里,周围环绕着我童年时代的聒噪和尖锐的遗物,他们被环境所吸纳。但在这里,离大学如此之近,他们显得如此不真实,几乎像神话一样。

过去我总是轻信一切,毫不怀疑,真是令人惊讶。我写道,全世界都是错的,只有爸爸是对的。

“那么以赛亚.伯林的两种概念是什么?”老师问。几乎所有同学都举起了手。老师叫了那名来自牛津的学生。“消极自由,”他说,“是不受外部限制或阻碍的自由。此种意义下的自由指一个人的身体不受他人阻碍地行动。”一时之间我想起了理查德,他似乎总能准确无误地把读过的东西背诵出来。“很好,”老师说,“第二个呢?”“积极自由,” 另一个学生答道,“是摆脱内部约束的自由。”我在笔记里记下这个定义,但我并不理解它。老师试图澄清这个概念。他说积极自由是自制,由自我掌控的自我统治。他解释说,拥有积极自由就是控制自己的思想,从非理性的恐惧和信仰中解放出来,从上瘾、迷信和所有其他形式的自我强迫中解脱出来。我不知道何为自我强迫。

这时我才明白之前未明白过来的一点,尽管我已弃绝了父亲的世界,却从未寻找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勇气。

从最初知道哥哥理查德是男孩而我是女孩的那一刻,我就曾渴望将自己的未来与他的交换。未来我要当母亲;他要做父亲。两者听上去差不多,实则不然。成为其中的一个就是成为一个决策者、主持者、家庭秩序的维护者;成为另一个则是成为被使唤的人之一。

我知道我的渴望是不正常的。与我其他的自我认知一样,这种认知源自那些我认识和我爱的人的声音。这么多年来,那种声音像耳语般直伴随着我,刨根问底,担忧焦虑。那个声音说,是我不对。我的梦想堕落扭曲。那个声音有许多音色、许多音调。有时它是父亲的声音,更多的是我自己的声音。

我把书带回房间,读了整整一夜。我喜欢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充满激情的篇章,但当我读到约翰·斯图亚特·穆勒写的一句话,我为之感动:“这是一个没有终极答案的主题。”穆勒思考的主题是女性的本质。他声称,许多个世纪以来,女性一直被哄骗、劝诱、推操和挤压在一系列扭曲的概念中,以至于现在不可能再去界定女性的天赋和抱负。

血液冲进大脑,我感到一股肾上腺素的激增,感到一种可能学生一种边界向外扩展之感。就女性的本质而言,没有什么终极答案。在虚空中,在未知的黑暗中,我从未感到如此安慰。它似乎在说:无论你是什么人,你都是女人。

在我看来,爸爸有望成为西部山区财力最雄厚的疯子。。。他似乎一直处于频繁切换的状态,在不同的维度进进出出,不确定是要做父亲的儿子,还是妻子的丈夫。

“如果你表现得像个孩子,”我说,“我就把你当孩子看待。”。。。“肖恩过去常这么说。”她说道,眼睛紧盯着我的眼睛。。。。不知何故,我竟从未意识到,我所经历的一切,姐姐可能在我之前就经历过。

那个学期,我把自己交给大学,就像把树脂交给雕塑家。我相信自己可以被重塑,思想彻底改变。

我像一个冒名顶替者,偷偷溜进这座宏伟的殿堂,仙子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进来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这种转变,为什么突然间我可以与过去伟大的思想家们交流,而不再单纯对他们肃然起敬。这座城市中,陈年的白色大理石和黑色沥青在红绿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让我看到一种东西,指引我可以欣赏过去,却不再沉默不语。

不管有没有你,我都会这么做。但是没有你,我可能会输。

也许吧,她说,但有时我觉得是我们选择了疾病,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对我们有益。

停顿了一下,接着出现了更多的文字——我本不知道自己需要听到这些话,但当我看到它们,我才意识到我毕生都在寻找它们。
你是我的孩子,我本该好好保护你。

我只知道一点: 当母亲告诉我,说她没有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做一个好母亲时, 她才第一次成了我的母亲。

我告诉他们,我曾经贫穷而无知。当我告诉他们这些时,我丝毫不感到羞耻。那时我才明白羞耻感的来源:不是因为我不曾在铺着大理石的音乐学院学习,也不是因为我没有当外交官的父亲;不是因为父亲是半个疯子,也不是因为母亲跟着他亦步亦趋。我的羞耻感源自我有一个将我朝吱嘎作响的大剪刀刀刃推去,而不是将我拉走远离它们的父亲;我的羞耻感源自我躺在地上的那些时刻,源自知道母亲就在隔壁房间闭目塞听,那刻完全没有选择去尽一个母亲的责任。

我想我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过去的生活了。那并不完全是事实,但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的确如此:未来真的会更好。现在一切都已变得更好。现在母亲也已找到了她的力量。

过去是一个幽灵,虚无缥缈,没什么影响力。只有未来才有分量。

尽管这并非我所愿,我还是不想回家。我更喜欢自己选择的家庭,而不是被给予的家庭,所以我在剑桥越开心,我的开心就越因为觉得自己背叛了巴克峰而散发着恶臭。这种感觉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一种我可以在舌头上品尝、在呼吸中闻到的东西。

一个热血已经冷却,与世无争的人。

但克里博士说得没错: 让这张脸,让这个女人与众不同的不是衣服,而是她眼睛后面的东西,是她咬在齿间的东西——是希望、信仰或信念——让人生不再一成不变。 我无法用言辞描述自己看到了什么,但我想是诸如信仰的东西。

接着我怀疑,一向完美充当父亲喉舌的母亲,那天晚上只不过是在附和我的意愿。

“真有意思,你竟然变化这么大,”查尔斯说,“但听上去还和我们十七岁时一样。”

我和父亲看着神殿。他看见的是上帝;我看见的是花岗岩。我们面面相觑。他看到一个被诅咒的女人;我看到一个精神错乱的老人,确实因为他的信仰而面容尽毁,却仍得意扬扬。我想起桑丘·潘沙的话: 游侠骑士就是一会儿挨揍,一会儿做皇帝。

当生活本身已经如此荒唐,谁知道什么才能算作疯狂?

它的吟诵是一种咒语。我强迫自己相信——相信我所认为的真实与虚假之间没有真正的差别。我说服自己相信,我计划要做的事是值得敬佩的,为了赢得父母的爱,我愿意放弃自己对是非、现实和理智的看法。为了他们,我相信即使我看到的只是风车,我也愿意披上盔甲,向巨人冲锋。

爸爸催促我做出回答。我在内心深处搜寻他想听的话,但一无所获。它们不在我心里。

父亲只围着一条白色小毛巾,拖着沉重的步子爬上一段楼梯,去公共浴室。在杨百翰大学,这可能会让我无地自容; 但在哈佛,我只是耸耸肩。我已经克服了尴尬。谁看见了他,他对他们说了什么,他们有多震惊,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在乎的是他的想法; 他才是我要失去的人。

爸爸的眼睛紧盯着我。这是一位先知的凝视,一个神圣的神谕,其力量和权威来自宇宙。我想与之对视,证明我可以承受它的重量,但几秒钟后,我体内有什么东西屈服了,某种内在的力量消失了,我目光下移,看着地板。

我所有的奋斗,我多年来的学习,一直为了让自己得到这样一种特权: 见证和体验超越父亲所给予我的更多的真理,并用这些真理构建我自己的思想。我开始相信,评价多种思想、多种历史和多种观点的能力是自我创造力的核心。如果现在让步,我失去的将不仅仅是一次争论。我会失去对自己思想的掌控权。这就是要求我付出的代价,我现在明白了这一点。父亲想从我身上驱逐的不是恶魔,而是我自己。

爸爸把手伸进口袋,取出一小瓶圣油,放在我掌中。我细细端详它。这种油是施行仪式所需的唯一物品, 除此之外,就是父亲畸形的手中所掌握的神圣权威。我想象自己缴械投降,想象自己闭上眼睛,收回亵渎的话。

他说:你把你的故事讲给我听,就是以防你要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我可以阻止你。塔拉,这次就是。这很疯狂。

现在我明白了,珍贵之物就是迷宫本身,就是我在这里的生活留下的一切:一个我永远无法理解其规则的谜团,因为那些根本不是规则,而是一种意图围困我的牢笼。我可以留下来,寻找曾经的家; 我也可以现在就走,在墙壁移动、出口关上前离开。

在过去的十年里,我穿越的距离——物理 上的和精神上的——几乎让我无法呼吸,让我思考起自已是否已改变得太多。我所有的学习、阅读、思考和旅行,是否已将我变成一个不再属于任何地方的人?

泰勒说了很久,快速回溯这件事,但仍停留在合理化和自我谴责的荒原。爸爸一定是误会了,泰勒说,是哪里出了差错,生了误会。也许是他自己的错,也许是他说话的方式不对。就是这样。是他的错,他能弥补。
听着听着,我感到一种陌生的距离感,近乎冷漠,仿佛我和泰勒——这个我认识了一辈子的最挚爱的哥哥——的未来是一部我已经看过并知晓了结局的电影。我知道这出戏的走向,因为我已经在姐姐身上体验过了。这正是我失去奧黛丽的时刻: 这是成本为现实的时刻,税款缴纳的时刻,租金到期的时刻。就在这一刻,她意识到抽身离开是多么轻而易举: 用一整个家庭来交换一个妹妹是多么差劲的交易。

我向泰勒道歉了多次,超越了我无法计算的我给他带来的损失,但是这些话都说得很别扭,说得结结巴巴。怎样遣词造句才算合理?一个人为了你,与父亲和家人疏远,你该如何道歉?也许没有合适的词句来表达。你该如何感谢一个不肯弃你而去的哥哥? 就在你决定不再挣扎,任凭自己下沉时,正是他抓住你的手,将你拽上了岸。这一切,没有语言能够形容。

我最喜欢关于摩门教的那章。作为一个在主日学校待过的孩子,我被教导,一切历史皆为摩门教做准备:基督死后的每一个事件都是上帝安排的,为的是让约瑟夫.史密斯跪在神圣树林、上帝还原真正的教会的那一刻成为可能。战争、迁徙、自然灾害——这些仅仅是摩门教故事的前奏。另一方面,世俗历史倾向于忽略诸如摩门教这样的精神运动。

我的论文赋予历史一个不同的形态:既不是摩门教也不是反摩门教;既不是精神的也不是世俗的。我没有把摩门教作为人类历史的一个目标,也没有贬低摩门教在解决时代问题上所做的贡献。相反,我将摩门教的意识形态视为更大的人类历史中的一个章节。在我看来,历史并未把摩门教徒与人类大家庭的其他成员区别对待,而是将他们捆绑在一起。

我想起克里博士的一次讲座。讲座一开始他就在黑板上写道: “历史是由谁书写的?” 我记得当时这个问题在我看来有多奇怪。我心目中的历史学家不是人类; 那是像我父亲一样的人,与其说是人类,不如说是先知。他们对过去的看法和未来的憧憬都不容置疑,甚至不能补充。现在,当我穿过国王学院,走在宏伟的教堂投下的影子中,我从前的胆怯似乎显得有些可笑。历史是由谁书写的呢?我想,是我。

我已经建立了新生活,这是一种幸福的生活,但我感到一种超越家庭的失落感。我失去了巴克峰,不是主动离开,而是默默离开。我退缩了,逃离到大洋彼岸,让父亲为我讲述我的故事,向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下关于我的定论。我退让了太多的土地——不仅仅是那座山,还有我们共同历史的整个领域。
是时候回家了。

我一直对公主念念不忘。在大洋彼岸我听到她的召唤,仿佛我是她牧群中一头离群的恼人的小牛犊。起初她用温柔的声音哄我,但当我没有应答,当我转身走开时,她的声音变得愤怒。我背叛了她。我想象着她的脸因愤怒而扭曲,她的姿态沉重而充满威胁。多年来,她一直以蔑视女神的形象活在我的脑海。

但现在看到她,站在她的田野和牧场上,我意识到自己误会了她。她并未因我的离开而生气,因为离开也是她生命周期的一部分。她的角色不是圈养野牛,不是动用武力将它们聚拢起来,加以限制,而是为它们的归来而庆祝。

我想回应她的祈祷——我距离大山仅有十英里——但我知道,一旦走进那扇门,将有什么心照不宣的协定等着我。我可以得到母爱,但有一些条件,和三年前他们给我开出的条件一样: 用我的现实来交换他们的现实,将自己的见解埋葬,让它在大地中腐烂。

小时候,我等待思想成熟,等待经验积累,等待执择坚定,等待成为一个皮年人的样子。 那个人。或者那个化身,曾经在所且属。我属于那座山,是那座山塑造了我。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 我开始思考,我的起点是否就是我的终点——个人初具的雏形是否就是他唯一真实的样貌。

我不知道分离是否是永久的,不知道是否有一天我将找到一条回家的路,但这种分离给我带来了平静。

但辩护并不能战胜负罪感。再多的针对他人的怒火也无法减轻这种负罪感,因为负罪感从来都与他们无关。负罪感源于一个人对自身不幸的恐惧,与他人无关。
当我彻底接受了自己的决定,不再为旧冤耿耿于怀,不再将他的罪过与我的罪过权衡比较时,我终于摆脱了负罪感。我完全不再为父亲考虑。我学会为了我自己而接受自己的决定,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他。因为我需要如此,而不是他罪有应得。
这是我爱他的唯一方式。

但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不仅来自时间和距离。它源于自我的改变。我已不是当初那个被父亲养大的孩子,但他依然是那个养育了她的父亲。

戏剧上演时,不知为何,我无法再穿过镜子,将十六岁的自己释放出来代替我。

你可以用很多说法来称呼这个自我:转变,蜕变,虚伪,背叛。
而我称之为:教育。

作者拒不认同在这二者之间发生任何关联,无论是正相关抑或负相关。

究竟是什么造成了这样一座矛盾的旋转木马?在经过一圈又一圈旋转之后,当音乐终于停止,唯一一个大家一致同意那天在场的人就是卢克。

我们都比故事分配给我们的角色更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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