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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台上的戏子咿咿呀呀地唱着。
他轻枕着椅臂,把手悬在一盒朱砂上,指尖细细摩梭着朱红的细砂——似乎无意识的动作,他已持续了一个时辰。
台上的人,便也唱了一个时辰。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她唱。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她唱。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淋终不干,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她这样唱着。
字字切齿,婉转悦耳,不甚凄凉。
那目光,未曾有一刻落在他身上。
他不恼,只静静地看着她,一舞袖一低头,一转身一回眸。
眉眼间无半分作为戏子该有的笑意。
“浮生梦,三生渺渺,因缘无踪,虽堪恋,何必重逢,息壤生生,谁当逝水,东流无踪,来路失,回收一场空。”
他的指尖捻着辰砂,捏紧了化成一团,又揉开了作齑粉一一洒落。
只望着台上,不动声色。
候在外楼的太监,只静待他龙颜大怒拂袖而去,又一次。
然而今日,却一直这么安静着。
玉楼春里只有两个人,她在台上,他在台下,又一个时辰过了。
她的嗓音越渐哑下来,他早便听出来了。
似乎不过一月前,玉妃尚且尸骨未寒的时候,她跑到这烟柳繁华地里来,不卖笑,只是唱着,唱她苦命的姐姐,唱她姐姐薄幸的郎。
被侍卫拖出去时,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角终于抹上一丝冷色的笑意。
他命人拘禁她,却又派影卫放了她出来。
一个月下来,皇帝的女人,成了青楼的花魁。
那花魁得称冷美人,从来不笑,只有时候会望着楼上雅间的方向出神。
如她所愿,他命人拆了那间房,只在外头挂了幅冷美人的绣像。
那想必,是尉迟声画得最好的一幅了。
一声紧过一声的干咳打断了他的思绪,指尖一颤,些许红色粉末染在他绣金边的黑色衣袖上,分外灼眼。
“够了。”他冷冷地上挑了眉。
她松开掩着嘴的宽大水袖,青色莲叶边的袖袍上星星点点的红,映衬着中间曼珠沙华般妖冶的一朵。
他危险地眯了眼,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咳……青青……咳咳……子佩,悠悠我……咳咳……”她正对了他,沉重地喘息着,不时又停下来躬身咳嗽,双手交叠着慢慢往上抬,忽然一个旋身飞舞的动作,足尖轻踏,越转越快,青袖绕身飞扬,周遭星星点点的鲜血连成一片,红得触目惊心。
这已经不是戏了。
他站了起来,一扬袖将案几上的朱砂瓷盒掀在地上,“哗啦”一声,碎片溅开一地,满地残红。
“大人!”几个太监冲了进来,身后跟随的侍卫带出来一片刀剑出鞘的声响。
“出去。”他脸色更沉。
“青青子衿,悠悠……咳咳咳……”
她把声音抬高了许多,喑哑之中传来的恨与怒,不甘与嘲讽,冰冷亦绝望,随着激越的舞步越发明显。
他往前走,一路踢翻前头的桌椅,最后一步跨上戏台,隐忍的怒气使袖袍张扬开来。
“朕说,够了。”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她声嘶力竭地吼出来,一点尾音却淹没在粗重的呼吸声中。他制住她的手,低头覆上她的唇,浓郁的血腥味直冲口腔。
待她反应过来,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一口咬了下去,他闷哼一声,松了手。
鲜血交叠,缠绵不能自拔。
“滚。”她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脏……咳咳咳。”
又一口鲜血尽数洒在了衣袖上,绽开成灼灼红梅。
他沉默半晌,却似乎褪了怒火。
“玉妃死了足月,你随朕去见她。”
她愤然抬了头来,干涩地发着声,“你算什么东西。”
话音未落,却忽得被他抓了双手压在戏台一侧。
“冷千念,你是朕的美人,你要知道自己的地位和身份。”他低声说着,直视着她冷若冰霜的眸,“朕对你已经够放纵的了。”
“我很清楚,我是玉楼春所有公子的美人。”她淡淡地应,挑衅地看他。
“呵。”他星眸半眯,刚要开口,她的身子忽然软了下来,就那么一头栽在他怀里。
他怔了片刻,袖袍上染上她的血迹,隐在黑色中很快便看不见了。
“到最后,还是在硬撑。”
空荡偌大的玉楼春,传出帝王轻微的叹息。
二.
冷千念被封为美人的时候,其异母姐姐已经是皇帝的宠妃。
玉妃被草草葬在荒山,若不是坟前明旌刻着姓氏生辰,与野冢孤坟也无异了。
未有子嗣的妃子不能入陵,这是规矩。
“呵呵,规矩,妾身不明白。”她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陛下,不就是规矩吗?”
“越人舞,是为了激怒朕。”他避而不答,盯着她泛红的双眼,想起她在戏台上轻曼的舞姿,许久又冷冷地补上一句。
“你和玉妃比,还差太远。”
他过去时常站在那个地方看宋凉玉跳舞,在玉楼春的雅间,她笑她闹,他拥她入怀,许诺她大好河山,盛景无双。
越人舞,他又怎会看不懂?
当初踏平越王城的时候,昏庸的越王怕是还醉在美妃激越欢快的舞姿中。
这天下,弱肉强食,胜败,都有它的理由。
他荡平天下,一统河山,虽染血无数又何罪之有?
卫历四年春,皇帝的宠妃宋凉玉埋葬的荒山之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冷千念直直地跪在泥地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她定定地望着他,“妾身恳请陛下,去,死,吧。”
他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她跪在他身前,抬头打量他的一举一动。
山风呼号,玉妃坟前长幡被撕扯得狂乱起舞。
他握拳的手在袖中几不可察觉地颤抖。
片刻沉默后,几线雨丝落在他鼻尖。
他无声地笑了起来,“怎么死?自刎?自缢?还是饮鸩而亡?怎么死,都和单独待在朕身边的美人脱不开干系啊。冷千念,你怎么还不跑?”
她抬头望了望开始落雨的天,又低头来注视他好整以暇神情的脸,“妾身,愿和陛下一起……”
她话音未落,几声沉雷铺天盖地地压了过来,荒山之石在响声中颤动着。
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她保持着刚刚的动作一动未动,薄唇近似有一个“死”字没说出口。
“千念?”他征了征,“你怕雷?”
似乎有听闻,在越王城,雷至必有地动山摇的浩劫,往往导致尸横遍野举国狼藉,这大抵,也是越王城泱泱大国却弱小如此的原因之一吧。
“啊!姐姐!姐姐!”她挣扎大喊着站了起来,目光呆滞没有聚焦。
素白的衣裙沾染了泥土的污浊之色。
山头上更是雷声大作,阴风怒号,一道电光斜斜地划破天际,浓云与墨色翻滚着冲了过来,急雨哗然而下。
“不好。”他心里一沉,有山崩的迹象。几步过去将她打横抱起,未走两步视线便模糊不可见物,又被怀里又踢又打的人拽倒在地。
山势陡峭,他往下滚了两圈,才将她拦在怀中。
“姐姐,姐姐!姐姐救我!姐姐!千念不想死!姐姐不要啊!姐姐救我!”她发狂地撕扯着自己,身上被泥水染了个遍,凌乱不堪。
出来的时候,把影卫都关起来了……他懊恼不已。
冷若冰霜的美人,竟有癔病。
豆大的雨点砸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身子也越发沉重,他抱紧了她,半爬地挪到玉妃坟前,拽紧了深插在土中的明旌。
她歇斯底里地叫着,重复着几个简单的音节,扑打着他,又抓又咬着他抱她的那只手。
大雨冲刷着一切,水雾弥漫,和着泥土之气,湿了他的双眸。
与将士南征北战时,这种时日,倒也并不少见。
只是,他的那些将士们,为何都不见了?
混在脸上流淌的不知是雨还是泪,或许,还有被她抓出的血水,伤口隐隐的绞痛感,那大概,是泪吧。
三.
内务总管说昨夜冒雨寻了陛下一夜。
万万没想到,竟会在荒山的一座孤坟边找到。
九五至尊欹靠着明旌,脑中昏昏沉沉几乎无法思考。他睁开眼来,阳光刺目,晴空万里。
怀中的什么东西滚烫至极。
尉迟声提了药箱过来时,他已经披了件外袍坐在堆了小山高的奏章的石案边了。
“卫镝!”尉迟声大吼一声,连带着药箱也甩了过来。
他险险地偏过身躲了那擦肩而过的木箱子,结果手一抖在一份奏折上划拉了一条长长的弧线。
“大胆。”他声一沉,一把拍下朱笔,却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尉迟声停下脚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见他咳嗽没有要停的意思又急急过来寻了药箱开始翻找。
“咳,朕身边也就你一个人了吧。”他忽然开口。
“你都看出来了,为何不除了。”尉迟声顿了顿,他注意到了皇帝脸上三三两两细长的伤口。
“唉。”
身边的太监一个个居心叵测,有功的武将皆以拥兵自重为荣……说什么一夜寻帝,却不见丝毫疲惫劳累的迹象,倒是他一夜经雨竟病成这副模样。
“是我告诉他们你去祭拜玉妃了。”
“朕知道。”
“沉迷声色,导致龙体抱恙,卫镝,你可以歇着了。”尉迟声嘲讽戏道。
“千念,她怎么样?”他充耳未闻,翻开一份新的奏折。
“有我在,她活得明显比你好。”尉迟声无奈轻叹。
他重又咳起来。
“你脸上的伤,她弄的吧。你不该选择她,宋凉玉是个只要钱和权的人,没头没脑。她可聪明得很,她姐姐能活到现在,多半是她暗中周旋。”
“别说了。”他握笔的手微微发颤。
“越人残余势力极大,我相信这个冷美人很有能力复国的,你早便知她每日不惜给自己下毒,以保你无法碰她,所谓癔病,难保不是假的。”
“尉迟,朕不想听。”他停了笔,一只手按上心口,昨夜被抓出的细碎的伤一时间全都痛了起来。
“我要说的是,她的指甲是有毒的。”尉迟拿出一些药放在案几上,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皇帝陛下身上的伤,怕是没有一处能好。”
他久久坐着不能动弹,目光不知落在何处,只觉得周身冰冷,仿佛置身于雪水之中。
为了防他,不惜伤害自己?
那他倒要看看,她又怎么防得住。
四.
玉楼春戏台上,瘦弱纤细的人耷拉着一袭宽大的戏袍,麻木地,不带感情地唱着。
和那日的戏似乎是不同的。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戏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放肆地调笑着,冷美人花了脸,还有人要吗?
“带她过来。”他背过身去,看着那幅尺幅巨大的绣像。
这绢绣其实两层,下层仍有一幅冷美人画,装束举止全然相同,只是,那画里的冷千念,笑靥如花,倾城惊艳。
他问尉迟声,“你从未见她笑过,如何能画得出来?”
尉迟只是笑。
不过那画,画成了,倒真是栩栩如生啊。
“好看吗?”她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几步开外,打量了他许久,开口,冷冷地问。
他怔住了,僵硬地移开视线。竟没有发觉她过来。
她是这样第一次没有反抗地,沉默地被带了过来。而楼下看戏的人早已一哄而散。
“再好,也不如玉妃。”他嘲讽地勾了唇。
“为何不随她一起死。”
“你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爱她。”他顿了顿,挑衅一般,“至少,不如朕。”
“为何不随她一起死。”她重复着,声线冷漠。
“看看朕脸上的东西。”他忽然觉得自己竟这般耐心,“然后说你已经忘了昨晚的事。”
“妾身忘了。”她直视他的眼。
“好一个冷千念。”他冷哼一声,突然几步过来伸了手在她脸上轻轻一点。
尉迟果然尽心尽力,用药极好,伤口竟未裂开。
她闷哼一声,皱了眉不自主地退后一步,撞在身后太监的怀里。
他心里隐隐抽痛,却又是一个讽刺的笑,“拿笔来。”
他随意在绣像上添上几笔,画中那张精致无暇的脸像是被生割出几道伤口,微微刺目,就像是她现在的脸。画是墨笔,而他用的朱砂笔。
她抿着唇,咬出血来都未察觉,只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
“蛇蝎心肠的冷美人,竟丝毫未觉愧怍。”他冷笑一声,随手掷了笔。
——说是随手,却狠狠砸在她身上,在她微扬的颈上横勾了一抹血红。
“一个怕雷的人,又怎会不怕死,你说出那些话来,知不知羞?”他对她的沉默渐觉不满,“昨日你以越人舞激怒朕,朕又该将你做何处置?”
她微微抬了头,伸手摸了摸颈上的朱墨,“你看。”
雪白的玉颈像是被划了一刀,鲜血直流。
一个有癔症的人,或许确实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当见到造成的后果时,才意识到自己犯病了。
他一愣,冷着眼看她。
“你是不是很想我死。”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羊毫笔,放在指间旋转把玩。
“那么,妾身以死谢罪吧。”
为何你满脑子只有死?他话未出口,她却直冲过来,在被太监拦住前已经用力推了他一把。
刚好碰到他的伤口处。
他呼吸一滞,踉跄后退两步,仍是重心不稳往后摔,直到发现她抓着他的手。
他撞坏了楼阁木栏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奋力想挣开她的手。
那些太监却早已放开了她。
——他不能在他们面前展露拳脚。
“陛下!”内务总管后知后觉地一声惊呼,“有刺客!护驾!快护驾!”
虽然他每回出宫都带着他,虽然他说过在外头要叫大人,虽然周遭逛青楼的都是他国贵族对皇帝恨之入骨,虽然他们都知道皇帝花天酒地无所作为,虽然……
他干脆用力将她拽入怀中,倒躺着坠下去。
她趴在他胸前,忽然咧嘴笑了,眉目舒展,月牙弯弯,如那画上一样。
他一时竟痴了。
“卫镝!”
是尉迟的呼声。
一根绳索忽得缠上他的腰,将他们一起悬了起来。
他直起来的时候,脚是能落地的。
“你果然是不会死的。”她稳稳地站定,松开抓着他的手,“而我,也不欠你什么。”
他一时无话,腰际生疼。
那些,都是梦吧。
五.
众目睽睽之下以下犯上,饶是他这般宠爱冷美人,也难堵悠悠众口。
冷千念进了冷宫,这次再没有人能放她出去抛头露面了。
她穿着那袭不合身的青莲戏袍子,站在破败的落满蛛网的冷宫里,嗤嗤地笑起来。
她想起国亡的那一日,卫历皇帝将她从奴隶堆里拉出来,告诉她。
“想死?没那么容易。”
若不是他将父王握在手中,她又怎甘一袭红衣嫁给灭她国之人。
可怜她暗中周旋许多年,昏聩的父王依然沉迷声色,和亲的姐姐依然亡于他手。
一介女子,一介女子又能做什么呢?除了些许美色,还有什么呢?
她不过是卫历皇帝色迷心窍的开始,是让卫镝步越王后尘的棋子。
“冷美人,别来无恙啊。”内务总管站在冷宫门前,赔笑着打量她,“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我不是任何人的奴隶。”她并未多看他一眼。
“冷美人。”总管不知何时已变了脸色,冷笑一声,“有些事情,是你不得不做的。”
哪怕以生命为代价。
“唱吧,你也最适合唱这些凄凄楚楚的曲子。”
“它们仿佛就是为你而生的。”
“亡国之奴注定永远这样下去。”
她又抬手摸了摸脖颈上已经被汗晕染的红色墨痕,冷若冰霜的眸中阴沉沉一片灰色。
是啊,只要带入感情,就永无安定。
内务总管捋了捋手中拂尘,满意地眯起满是皱纹的眼,“再过几日,越王城可复,老越王自然也会安然无恙,对吧?公主。”
她抬手交叠挽成一朵花的模样,模糊的视线随着双手上扬,一半的脸隐在手掌阴翳之下。寂寥无人的大殿里阴风拂过,她头一偏,朱钗落地,满头青丝飘散至腰际。
“今日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她又这么唱了起来,在寂静昏暗的冷宫,盛放如一朵亡灵之花。
六.
卫镝自己原本是个南征北战的武将,老皇帝突然身亡,急召他回朝承袭了帝位,那时的卫历城也不过是夹缝中生存的小国。
卫镝行事作风是将士的果断杀伐,老皇帝用仁爱养出来的兵并不是很服这位新皇帝。但卫镝御驾亲征,竟凭借骁勇善战统一了河山,这份功绩倒也无人不服。
树大招风,曾经唯唯诺诺送女和亲的诸国,竟都盯上了卫历这块肥肉。
栾殿中,卫镝以手支额,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光从窗棂中斜斜地洒进来,给地面渡上了一层温柔的阴影。他的侧脸俊逸明朗,唇线美好上扬。
那一日她红装着身,青丝绾正,一步步踏进他的宫殿。随行的丫环扬起漫天飞花,各处装点的红绸是这般的喜庆。
可她的脸上却是那样冷,仿佛一脚踩进冰窟地窖的,即将万劫不复的那种冷。
不知有多久,没见她笑过了。
可她今日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就如他八岁那年被当做质子送进越王城,初见她时的那种笑。
所以她究竟有多恨他,才会在他快要死的时候,笑得那样开心。
想到这,卫镝的伤好像又痛了起来。
“陛下。”
突然的一声拉回了他的思绪。
尉迟声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侧了。
“想得这样入神,怕是被人一刀捅了都发觉不了吧。”尉迟声惯会调侃。
卫镝惨淡一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明月,“你画的,确实与她笑起来的样子分毫不差。”
“教朕学画吧。”
冷风突然从殿门中灌入,冲倒了案几上的烛台,仿佛在大声哭诉什么似的。
尉迟声眼疾手快地扶起烛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卫镝,你什么时候能考虑一下自己。”
“原本我以为你只是装着沉迷声色无心理政,可见你今日……”
“我与你也曾南征北战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如此失态,自从迎了冷千念进宫,你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你说不善治国,不屑勾心斗角弄权朝堂,我理解你,可你若为了一介女子置卫历基业于不顾,老皇帝又岂能瞑目?”
“尉迟……”他一手撑上墙壁,只觉头疼欲裂。
“朝中老臣皆不服你,兵马也被有功的武将瓜分无几,你若再……”尉迟声止了话,又重重一声叹息,“若无外患,必有内忧啊。”
是啊,他这种阴翳又嘴硬的性格,又有谁会喜欢呢。
只有她,只有冷千念,在他一个人孤苦无依受尽冷落的时候,给了他最温暖的笑容。
他沉沉地闭上眼睛,“千念,她怎么样?”
“你……”
良久沉默过后,依然只有风吹帘幕摇的沙沙声。
“罢了罢了。”尉迟声放下烛台,重新整了整衣容。
“你不知作为一个美人的专侍御医,我很辛苦的吗?”
“她每日给自己下毒,每十日毒发一次,再服解药,如此反复以保不死。”
“每次吃过解药后会昏迷,她也不知自己会在何处毒发,又在何处用药……至少有一次,我正看见她往莲池中倒去……”
“昏迷后易发梦,有哭有笑,倒很真实。”
“然而这个毒,是会加重癔病的……”
“尉迟。”他打断他的话,带着半分小心翼翼地问,“她做梦的时候,可曾,唤过我的名字?”
只有在尉迟声面前,他才会放下一身骄傲,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
尉迟声盯着他,久久不能出一言。
他知道,他明明都知道,可他还是,心甘情愿。
尉迟声转身走出殿门,对着漆黑深沉的天幕长叹一声,“冷宫的夜,何其难熬啊。”
七.
冷美人下冷宫的第一日夜里,卫历皇帝就耐不住亲往探望了。
当真是废物皇帝,全然因为一个亡国奴荒废了一国之政。
当日阴风怒号了许久,夜半时分,果真下起雨来。急雨来得并不突然,卫镝还是在往冷宫的路上淋了一身。从栾殿到冷宫,他一路都呵退了宫人。
于是他给冷千念端来的尉迟声熬的汤药,竟然一半都掺了雨水。
堂堂九五之尊,真是好笑啊。他自己也觉得。
但凡他喜欢的珍视的,从来都不会有好下场。
坊间都传皇帝宠爱玉妃,必然就有人在盘算着要她的命了。
国力微弱之时,他曾被送往越王城为质子三年,那三年里他便看惯了人情冷暖人心险恶,庶出的公主甚至连冠父姓的资格都没有。
他与她,都是空有才华的可怜人。
那时候的冷千念,屁颠屁颠地跟在他后面一口一个“卫镝哥哥”,完全不顾他一个他国质子的身份,嘟囔着要嫁他为妻。
后来世事变迁,一朝卫历盛而越王衰,越王以嫡公主求和,换来越王城几年平安。
他是最后才荡平越王城的,只有一统河山,才对得起老皇帝这么多年的隐忍。
她恨他,恨得理所当然。
“怎么,陛下来看妾身笑话,怎么比妾身还狼狈。”冷千念倚在落了灰的贵妃榻上,一身的戏服都已脏乱不堪,却依然难掩她的倾城之姿。
“尉迟说你不肯喝药了。”卫镝把手中汤碗递到她唇边,果不其然被她伸手拍翻。
“妾身已经不用喝药了。”她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一瞬不瞬,“因为,陛下,您就要死了。”
“朕知道。”他弯身捡起一块较大的白釉碎瓷,上面还残留着一口汤药。
冷千念滞住了,看着他的动作,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卫镝又伸手递了过去。
她是个用废了的棋子,他是个空城的国君。他们之间,又谈何谁看谁的笑话呢。
冷千念抬手接了过去,却将瓷片紧紧握住,锋利的缺角刺破她的手掌,血迹染上白釉,似特意点上的朵朵红梅。
“卫镝。”
“你记不记得,十几年前,你打碎了父王宫里的玉瓷龙盏,手被碎片划出好多血。”
“你记不记得,我给你包扎,你握着我的手,说会对我好。”
“你说过会对我好的。”
“可是卫镝。”她眼眶泛红,却依然强撑着高傲的姿态,手掌攥着瓷片,用力到青筋与血迹连成一片。
“可是卫镝,你没有娶我。”
“你娶了嫡公主,是不是嫡公主对你更好些?更有用些?”
“你让我国破家亡,沦为任人耻笑的阶下囚,你又将我从奴隶堆里拉出来,填充你偌大的后宫。”
“你让我背着国恨家仇生不如死当别人的棋子,再背上野心勃勃红颜祸水的骂名。”
“你轻我贱我,无情无义,如今这幅模样,又是做什么。”
“别在我跟前惺惺作态,让人恶心。”
冷宫墙角密密麻麻的蛛网飘落在地上,风卷过来,似一只断翼的蝶。
八.
半生轻狂客,半生泉下相候,寂寞难收。
以前冷千念从不跳舞,即使他命令她。
更早以前,早到什么时候呢,卫镝自己都有些忘了,那时候他征战沙场,以手中剑呼号万军,于敌阵中取敌将首级。那时候他无忧无虑,心里除了一个姑娘,什么也不想想。
他不知道,她不仅是一个姑娘,还是一个庶出的公主。
她背负的使命在国亡的那一刻突然爆发,在国人需要她的时候。
他想娶她,他想让她做皇后,可他不知道自己身为皇帝以后,竟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
朝中重臣之女纷纷进宫,偌大的后宫却连个知心人都没有。他从不碰她们,如今仍连一儿半女都无。
又怎能让冷千念步宋凉玉的后尘。
他轻轻握住冷千念的手,小心地想掰开她颤抖的五指,却只皱着眉,一言不发。
冷千念手一扬,瓷片带着血砸在他脸上。
她每日给他投毒,他已经虚弱到掰开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可下一秒,他却发了疯似的压上她的身子,粗重的呼吸声响在她的耳侧。
宫外狂风大作,雨势滂沱。
他竟然要了她,他竟然在这时候要了她。
哪怕新婚之夜,他都不曾碰过她。
他原在等,等她愿意。
湿意从冷千念紧闭的眼中渗了出来,他轻轻地给她吻去。又埋首在她脖颈那一抹残红里深嗅,沉迷不能自拔。
他愿意的,一直都愿意的,愿意就这样死在她的温柔刀里。
只是他不放心,不放心以后没人再护着她。
可她竟,被那帮人炼成了毒人。
“卫镝哥哥。”她轻声唤着,摊着身子仰面躺地,伸手摸上他伤痕斑斑的面颊。
这全是她的杰作,可她每一次的反抗,都是不想让他中毒啊。
晦暗的天幕划过一道闪电,随即惊雷乍起,残破的宫门竟生生被风雨掀翻在地。
冷千念握着不知从哪掏出的匕首,插进了卫镝的左胸口。
果然如尉迟声所言,他总是想她想得太入神,被人捅一刀都难以发觉。
可现在他不用想了,她就在他眼前。
他喉头一甜,涌出的血又被强压下去,双手仍撑在她耳侧,目光定定地望着她,眸色深沉,似一摊化不开的浓墨。
好像早有预料一般淡然。
冷千念从他身下钻出来,电光忽然照亮她阴惨惨的脸,她竟也不怕了。
倒是卫镝双唇颤得厉害,原本都是些小伤小病小毒,他装作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不过是让那帮人放下戒心。
可是心口,有曾经征战沙场时留下的旧伤。
这一刀,是致命的。
卫镝猛地一个翻身,靠在贵妃榻坐了下来。这一动,已经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她真的希望他死,这样她会开心是吗。
冷千念也软软地靠在了他身侧。
九.
冷宫地处皇宫最偏僻的一角,宫外的厮杀声还未及传来,便全然淹没在大雨之中。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卫镝自嘲一笑,胸口的血汩汩流出,乌黑血迹浸过月白常服,他却神色如常,只微微皱眉看着她,“千念,听朕说几句话吧。”
冷千念没应答,漆黑的眸子漾起一层涟漪,波光粼粼。
“不可能复国的,曾经被朕荡平的地方,都不可能的。”
“那帮老臣允诺给他们,与他人暗通款曲,不过是为了卫历江山。”
“可朕一手打下来的江山,又怎可让于伤害你的人。”
“尉迟拿着玉玺和虎符走了,朕的影卫会帮他的。”
他的双唇越发苍白,整张脸也逐渐失去血色,却仍喋喋不休地,要把这一辈子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尽了似的。
“朕以前,不敢对你好,不敢表露真心,朕怕,怕被人抓着朕的软肋。”
“见你如此难受,朕又何尝不心痛。”
“朕从小就性格不好,只有你,只有你理解朕,可是,可是……”
“朕却亲手毁了你。”
望着他紧闭的双眼和渐呈青灰的面色,冷千念哆嗦着唇凑过去,贴住了他。
他不知道中毒的痛苦,可她是挨了这么久熬过来的,他与她云雨,不是自寻死路吗。与其看他在毒发的折磨中身亡,不如一刀来得更快。
她这样单纯的想法,他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有点点的湿意落在他唇上,一丝苦涩混杂着血腥味冲入肺腑。
雨渐渐小了,远方的天也翻起了鱼肚白,冷宫的地板上却已湿了一片,连同着他们的血迹逶迤着流向深渊。
她松开他,望着宫外纷飞的雨丝,轻轻笑了,像一朵饮足阳光盛放的冬日红梅。
好像察觉到有光映入眼帘,卫镝也扬起了唇。
恍惚中似乎看到冷千念凤冠霞帔正朝他走来,她婷婷立在他身前,泼墨青丝长可及腰,额间碧玉沾了朵红色飞花,仰起脸来对他笑,目光灼灼,言辞切切。
“卫镝哥哥,千念来嫁你了。”
他抬手摸上她的面颊,轻轻触碰着,好像要把那张脸笑着的样子刻进骨髓血肉。
“朕忘了告诉你,你那日的舞,似乎比玉妃的,更惊心动魄。”他的嘴角源源溢出血迹,却仍是张了口,吐出几个破碎的字音,“朕,永世,难忘。”
她曾经想杀了他,但他死了,谁来做帝王呢,谁来做一个有资能的,令民心安然的帝王呢。
可对他而言,死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她抱着他渐渐冰凉的身体,流着泪,薄唇翕张,喉中喑哑,只无声地唱。
“今日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后记.
卫历四年,皇帝与冷美人双薨于冷宫,宠臣尉迟声即位,仍延用卫历年号,奉《越人歌》为国歌,至此,此曲在卫历满街传唱。
世人都说,卫历曾经有位特别执拗的皇帝,偏宠一位亡国公主却又瞒过了许多人,以致两位有情人皆爱而不得,遗憾而终。
尉迟皇帝听着坊间传闻,望着那幅美人绣像,但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