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
我插着兜走在大街上。
今冬很冷。今天更冷,不知是零下几度。走在路上,零零散散的雪花飘下来,挂在肩头眉角。寒寒的刺骨的风吹来,路旁的行人都裹紧衣服,提着装满胡萝卜、菠菜的菜篮,匆匆地往家赶。
我们都在回家。
“我回来了。”
刚踏进家门还没来得及换鞋,母亲便提着几袋垃圾走到我面前。
“月生,去处理掉。”
她的脸上红红的一片。垃圾里的酒瓶向外渗透着难闻的酒气,混合着烂菜叶的味道,令我感到作呕。
餐厅隐隐约约传来桌椅碰撞的声音。
我甩下书包,面无表情地接过垃圾袋,又转头走了出去。
楼梯一级一级,我一级一级走下去,脚步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激起淡淡的回声。
我顺着楼道里的窗户往街上望去。
天已经黑了,外面的路灯稀稀疏疏地排成一道,站在街两边。行人也是稀稀疏疏的,前后走着,都低着头揣着兜,默不作声地走,好像被冻呆了。
真冷,比前几天突然冷了好多。
我呆呆地走在街上,手缩进衣服里,隔着衣服提住袋子。
真是头疼。前些月不知哪个混蛋提出了垃圾分类的原则,搞得什么垃圾都要细分出来,扔到对应的地方,每周跑来跑去,麻烦死了。
每天就这样重复着无聊的生活,起床,吃饭,上学下学,吃饭,睡觉。各种无味的重复,就像垃圾一样,涌进我的生活,没有遵守垃圾分类,就那么涌进来,将我掩埋冲垮。
我没有同学们品尝咖啡讨论剑道那样丰富的生活,没有他们得到的甜美的恋情,没有他们幸福富有的家庭。我只有不幸,和不幸的父母在一起,受到外人随意的态度,沉沦在无聊重复的生活里,用尚未明确的未来托举着他们可怕的婚姻。
消极的情绪在我的脑海中蔓延。
“死。”
我的脑袋里突兀地闪过了这个可怕的想法。
像垃圾一样,被扔进桶里,然后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被碾碎,被肮脏的混合起来,被深深埋到黑暗的地下,也许是不幸者最好的结局。
生活就是一袋垃圾。我在心里骂道。
走了很久。我来到常扔垃圾的那个小巷子,那里狭窄黑暗,堆满了别人弃置的杂物,平时母亲交给我的垃圾,我都是在这里处理掉的。我随手一扔,仿佛卸下了天大的负担。我感到了一阵难言的轻松。
像往常一样,我甩了甩手正准备离开。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叫住了我。
“喂,你这样是违反规定的知道吗?最近老是看到有人往我家后面的巷子里乱扔垃圾,今天终于逮到你了。站那别动。”
是清脆的少女声。我转过头去,一位身着校服裹着围巾的女生叉着腰站在我背后,正气冲冲地看着我。
我不知该怎么解释。
“看你的衣服,你也是海城的学生,怎么能做出这么没素质的事?”她瞪着我问道。
我有些讶异,不是因为她激动的态度,而是因为我们两人竟然是同一所学校这件事。
我瞥了她一眼,甜美可爱清纯,完全就是一个青春靓丽的女高生形象。一定有很多人追吧,像高桥那小子,肯定很感冒。我思忖道。
“你怎么不说话?”
面对质问最好的方法就是逃避,我又瞥了她一眼,揣起兜扭头就走。这样美丽的少女,不应该和我有交集。不同世界的人相接触,只会导致碰撞摩擦,最终演变为悲剧。斥力保护着我们,免遭引力带来的灾难,免遭小行星的碰撞。
我不喜欢悲剧,所以我不喜欢与人交集——即使是这样美丽的少女。
没走几步,我感到背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我伸出手摸了摸,冰凉凉的,是雪。
第二下。
我扭过头去,看了看还在原地的少女,正在团第三个雪球。
“往人家屋后扔垃圾,真没素质。”她气冲冲的嘟囔,团好手中的雪球,又向我砸来。
我突然笑了。
哈哈,用雪球砸,多么可笑幼稚的解决方式。软绵绵的,像是在玩闹,没有任何攻击性。如果她对我吐露肮脏的骂语,我想我会不屑一顾地跑开,临消失在她的视线前,我会再回赠她一口唾弃的痰。
这才是我理想的事情解决方式。
而现在事情变得有趣了起来。
我盯着她,微微笑了笑,又像是在嘲笑挑衅,又像是可怜的苦笑。
“你笑什么?”少女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盯着我问道。
我没有回答,又扭头往回走。
真是奇怪的一天。
遇见烂菜叶和白酒混合的令人作呕的味道,遇见稀疏排成一道的路灯,遇见默不作声的呆滞的行人,遇见垃圾一样的死,遇见同一所高中的少女,遇见砸在背上的雪球。
今天遇到了好多。我想不出来该怎么恰当的形容,老是想着垃圾,和雪球。我只能继续沉默地揣着兜慢慢地往回走。少女并没有追来。
我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听着身后少女的呼喊渐渐小声。我低着头,想起刚刚在她面前感到的一份意外的轻松,看着脚下绵绵的没化的雪,心里多了一分异样的感觉。
脸颊好冷。
我裹紧了自己的衣服。
我突然想起了樱花。
在短暂的开放后转瞬即逝,像今冬的雪一样,待到日间天暖,半天就流去作水,流进不知何处的沟,跟泥土跟塑料纸跟烂菜叶混合在一起了吧。
“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我的脑海中又闪现过国语课课上老师提到的土方岁三的俳句。
土方,那个死在明治时代的最后的武士,在枪炮的时代没能激起浪花的天才剑客。真是悲惨,怀着新选组的荣光,只能孤独的死去。
我又想到松尾,想到小林,想到许许多多的人。松尾的死,“途罹病,荒原驰骋梦魂萦”的绝响,小林流离不定丧妻丧子的劫难,以及现今许许多多挣扎在昭和时代里的人,他们都是可悲的人。
我可能也是吧。浑浑噩噩地度日,在学校里学习那些不明所以的知识,努力记下来,拿下高分,就达到了父母所期望的目的,就成为了老师口中的“能够考进东大、将来一定大有作为的人”。
真可笑,我都不清楚我的作为在何方,他却可以放肆地断定我的未来。去从政吗,学习大部长们参与那些污浊的心计斗争?去企业吗,帮助财团们像蛀虫一样冲进市场揽财?
我不想像身边的人一样,我想停下脚步,找个志同道合的人,我们一起发现想做的事,去逃避席卷着铜臭的时代风暴。但是人们不允许有人在这个疯狂的时代停下脚步,他们需要同样疯狂的人,来支持自己的疯狂。我又被他们拥挤着推到人生的选择点,父母、亲戚、老师......他们讴歌着我的天赋我的才能我的头脑,努力想将我捧上神坛,却从未在意过那里的高度是否令我心悸。
身后少女的声音已经完全没有了,也许她早已回到了她温暖的家吧,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一边品尝着水果,一边为她刚刚做的富有公共道德的事感到一阵阵的自我满足。
我突然又对她产生了恶心的感觉。
我慢悠悠地走回了家。敲门。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母亲的脚步声传来。她打开了门。
我搓了搓手,团起来呼了一口气,跺了跺脚,走进了屋里。
母亲和我在沙发上坐下。
她给我递过来一杯正温的白开水,然后自己拿起桌子上的一个苹果啃起来。
“月生,今天的作业完成了吧。”
“嗯,在杂货店盯班的时候做完了。”
“上次定期考试成绩是......”
“A。”我的声音没有什么感情。
“嗯,很好。”母亲稍稍露出了一点笑容,“下次考试也要好好准备,保持你在年组里的领先成绩。考进东大是你这几年应该考虑的,去经济学部或者医学部,将来找个好工作多赚些钱,我们的未来,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母亲扭过头去,看了看关着门的卧室,沉默了一小会儿,又平静地说道:“你父亲已经无药可救了,他现在就是个整天酗酒的混蛋,被公司的那群人排挤,迟早要被踢掉。但你还有未来,月生,加把劲,活出个人样来,让我们从这个大城市的底层爬出来,让那些看不起我们的人把牙齿恨的咬碎然后咽进肚子里。”
我突然有些动荡。
为什么命运要这样。我背负着太重的责任,而很遗憾的是我并不知该如何适当的承担起来。我现在就像一名狙击手,在弥天的大雾里瞄来瞄去,却怎么样也找不到身边长官命令我击中的靶子。
我的自由和家庭的期望,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共鸣,像一对死敌,你死我亡争斗中的误伤令我浑身挂彩无力追寻一切,如溺水之人一般,连痛苦的呼喊也无法发出,独自窒息。
“为了我们的未来,月生,求求你,求求你......”母亲呜咽道。她流下了一滴眼泪。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我能做的只有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感受那份痛苦的力度。
母亲一直是刚强的,我从未见过她在人面前流过泪。可今天这确确实实的出现了。在我的面前。这应该是假的,因为母亲是不会流泪的人,这一点可以作为很好的论证。但是这是真的,母亲流泪了,晶莹剔透的泪珠现在就在我的面前,我的视力很好,我看的很清楚,这是不可争辩的事实,即使是前者强有力的论证这时也显得苍白无力。我感觉我现在像在一场梦里,母亲的泪水在脸颊上缓缓滑落,我呆滞地盯着母亲,手里端着一杯喝了一半的白开水,桌子上被咬了一半的苹果,出露的果肉颜色已经因为氧化而逐渐变深。
快醒来吧。
母亲擦了擦眼泪,又轻轻抱了我一下,然后起身回了卧室。
当卧室门轻轻关上的那一刻,我眼前好像一片漆黑。垃圾巷的阴暗,雪夜的黑色天空,果肉的氧化色。
这里是我住了十六年的家,我无比熟悉,但走进家里我就好像走进了一座迷宫,一座知道如何逃脱却无法逃脱的奇怪迷宫。我缓缓起身,因为坐的久了,头脑一阵晕眩。我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我在找我的卧室,那个包容我的身躯,包容我的泪水,给予我梦乡的卧室。客厅的灯很暗,照的桌上的苹果阴影更甚,更加纯粹的深褐色。我转了一圈,才找到卧室的门。
我推门走了进去。雪夜的天空黑的深邃。我看不到星星,但却有月亮,月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床铺上。
雪反射了路灯的昏光,月光也很透亮,我一屁股坐在床上,在透亮清澈的月光下,我能看清飞动的小灰尘。我向着外面望去。外面很安静,很冷清,明明还早,却没多少人了。
我望着外面幻想。我看到了月亮,圆圆的、硕大的月亮。我希望它的坠落,将那些在摩天大楼里的疯狂的奢靡名流们砸个粉碎,然后轰然华丽地带走这个时代。
直立的路灯应该是他们骸骨的形状,灯光在地上洒的均匀,完美符合我心目中他们迸溅开的姿态。
越想越沉迷。蓦地,恍恍惚惚中,我好像看到路灯下站着一名少女。明明离得很远,我却能看到她的笑容。她笑着对着我招手,惹眼的围脖传递着温暖的感觉。不知不觉中,像平静的池塘被投入了一块石子,她开始倾斜摇晃,但仍没有停止向我招手。晃着晃着,我看不到她了。我努力地想再看一眼,但看到的只有月光穿刺下透亮的纱窗。
披着月光,我昏沉地进入了银色的梦乡。
......
“该起床了。”
母亲的呼唤叫起了我。我掀起身上的被子,坐起来醒了一下神。
“吃吧,吃完去上学。早上冷,雪还没化完全,慢慢走,早走一会儿,注意安全。”母亲仍旧是一如既往地告诫我。
“嗯,谢谢母亲。”我嚼着嘴里的面包,一口将煎蛋咬掉大半个。
好吃。
品尝的同时我还在遐想。昨晚我在窗外看到了什么,在路灯下,那确是一名向我招手的少女。我不清楚是谁,只觉得看到她很美好。昨晚梦境如何,我记不清了,模模糊糊似有若无。那位少女,招手的少女,我只是很清楚地记得她的身段,但却唯独忘记了她的面庞。我明明清清楚楚地得到了她的微笑,却完全无法将她的笑颜摹写在我的脑海里。微笑,围脖,招手。我只可悲地记得这些。
我报复性地一口塞进剩下的煎蛋。
“母亲,我去上学了。”我擦了擦嘴,将书包从沙发上拎起来,挂在右肩上。
“好,看好路啊。”
我刚关上门,隐约听见屋里又有开门的声音。
我不去想,走下楼梯,走出楼道,向着学校走去。
太阳还没暖过来。砭人肌肤的寒风刮的路上一派萧瑟的气息,只有汽车飞驰过留下的尾气显得有些温度,飘忽的烟气有着抽象画的姿态。走在人行道上,我和许多貌美的年轻女性擦肩而过。浓重的香水味充斥着我的鼻腔。
是歌舞伎町的一些舞女,现在正是吃完早饭下班回家的时候。
浓妆艳抹的女郎,外面裹着厚实的大衣,里面却不知是何等暴露的穿着。我回头望了望她们,她们大都低着头,走起路来步伐也不快,看起来很疲惫。
要么是露出肌肤,用通宵的歌舞来取悦客人,要么被客人拉到外面去做一些两性之事,无论怎样,这样生活我都为她们觉得可怜。歌舞伎町的糜乱,与现在疯狂的人是否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追求欲望,发泄自己,歌舞伎町就是他们的天堂,在舞厅欣赏女郎们的脱衣舞蹈,在酒吧里借酒精的麻痹酒后乱性。可悲的女郎,还有可悲的人们。
“喂,好好生活!”
我朝着早已走远的一位女郎轻声呢喃道。她应该听不到我的话,就算听到,我想她也不会回头理会。
我将浓重的香水味抛却在脑后。前面就到新大久保站了,过了新大久保站,马上就到学校了。站旁边很多早餐店小吃店,上学放学时香气四溢,引得很多学生驻足。
热气腾腾的白饭锅,香味醇厚的味噌汤,我嗅着香气,感受到平凡烟火的温暖。
正走着,我蓦地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样的围脖,同样身着海城中学的校服,差不多的身形和个子。是昨晚向我扔雪球的那个女孩。
她正坐在店里吃早餐。相隔着玻璃窗,热腾腾的水汽弥漫在窗上,阻挡了相互视线的可能性。但我还是能认出她,温暖的红色的围巾我不会忘记。扔雪球时飞驰而来的白色背后的一抹红,我这才发现,和那晚窗外路灯下少女的围脖是一样的温暖,我怀疑是她。但这不可能,或许那晚只是我的幻觉。
我很难找出答案,但我记得这份红色就足够了。很久没见过这么温暖的颜色了,在冬季无情的白色中如鲜艳温热的血管,跃动着勃发的生命力。
我站在那里,倚在旁边的路灯上,投入地观察着她。年龄的增长给了我一种冷峻的眼光来看待周围的世界,而这个疯狂的时代更印证了我投以冷峻的正确性,对于欲望泛滥的可悲又可恨的人群,我只能以冷峻的目光来投射,我无法做到理解,因为我未曾经历,同样的,我也无法做到追随,因为这样我会杀死我的内心。我一直拥有着冷峻的目光,像危险来临时的刺猬,要做的只有竖起浑身的尖刺。但对着她,我似乎很难投下冷峻的眼光。无论是她的有趣的行为,还是她的温暖的围巾,还是那个也许是她也许不是她的少女的笑容,都让我暂时性地抛却了与世界的冷峻的对峙。
我想不明白,她能有什么魔力。她肯定是一位商人的女儿,而她的商人父亲,一定是如同一头贪婪的猪一般,在证券金融工业等等方面拼命地拱来拱去,在得到可观的股权或市场后开心地在钱堆里打滚。而她作为她的女儿,一定是走在父亲走出的路上的。我很相信。
但我无法相信。我相信什么?我应该相信的是一个向我扔雪球的,带着温暖的围巾的女孩,也许还是个对我微笑的女孩,她是一个不疯狂的人,她是一个有干净的追求的人。
我可以说服自己吗?
我不知道,我是很遵循自己内心的人,我应该会听我的话,但我又会很遵循我原来的内心,我不知道我对我的劝告会不会行之有效。也许只有我的action才知道我到底是听从了我还是拒绝了我。
我最后看了她一眼。她快吃完了。我也该迈出脚步了。我离开倚靠的路灯。我倚靠的那里,我不知道温不温暖,我觉得是温暖的,可我不知道我所觉得的,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但这不重要,我一离开,它就重归寒冷了。
正如我温暖的目光一样。
我坐在座位上,通过窗子朝楼下望去,我看见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同学三三两两结伴,陆陆续续地走进校园。朝日正在东方挂着,金红的炫目霞光泼洒了整个校园,一如黄昏时的色调。
我从桌洞里拿出一本书。《雪国》。扉页已经微微泛黄了,尽管我很爱惜,但纸张也有它的寿命,我的努力呵护并不能带来什么作用。
我翻开书,翻到夹有树叶的一页。上次正是看到这里了。
“他仔细地观察着昆虫闷死的模样。随着秋凉,每天都有昆虫在他房间里的榻榻米上死去。硬翅的昆虫,一翻过身就再也飞不起来。蜜蜂还可以爬爬跌跌一番,再倒下才爬不起来。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细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角,痛苦地拼命挣扎着。这八叠大的榻榻米作为它们死亡的地方,未免显得太宽广了。”
悲哀是可以透过书本的。秋凉后的昆虫,失去了温暖后的那份迷茫失落甚至无助,令我深感无力的悲哀。为什么不顺着怜悯的门缝飞进温暖的室内呢?逃脱死亡的秋风与秋寒,在温暖中安详地走完短暂的一生,不是很好么。
我为它的愚笨感到一些悲哀,但转念间又肃然升起一点尊重。也许短暂的一生在它看来已然无比漫长,秋寒的来临摧毁了很多东西,该是这具无用的躯体跟嫩叶与春夏告别的时刻了。与其留着拖沓无用扇不动的翅膀卑微地爬行,吞食枯黄的茎叶,不如轰轰烈烈地向摧毁生活的秋寒挑战,在飞行中轰然坠地。尽管肉体痛苦的死去,但我想它一定获得了灵魂的满足。
从这一点看,它也是个挑战生命的勇士啊。
岛村觉得它们的死去是美丽的徒劳,我厌恶他的想法,死亡不会是美丽的。像花朵凋落一样的死去,我不相信是一种浪漫,而是一种以美丽为外壳的惊悚。但我实在羡慕他,他拥有个温馨的家庭,拥有足够满足精神的财富,拥有驹子。但他凭什么感到空虚呢?他拥有了那么多,仍然感到空虚,为什么呢?
我也很空虚。我搞不清楚要干什么,他也是。他研究的西洋舞蹈,是他脑海中从文字虚幻模拟出的舞蹈,我期望的未来,是我在母亲的眼泪和我的手足无措中捏造出来的未来。我要怎么做,我不知道。像坐拥财富和情人的岛村,越是得到了驹子,越是向往叶子,而我现在呢,既无法得到驹子,也找不到我的叶子。
教室里陆陆续续地进来了同学。我来的着实很早,除了有几个吹奏乐部的同学先于我将书包放在了椅子上,整个教室就只有我在座位上坐着。我收起了书本,从书包里找出了今天要收取批改的练习,放在桌角上。
无事可干了。
读书应该是一个人独处时做的事。
我起身去上厕所。浑浑噩噩时去上个厕所,再用凉水洗一把脸,能清醒很多。水龙头向外流出冰冷到足以刺痛人肌肤的水,将手冰得通红。但这种感觉很好,冰凉而清爽,比闷热的呆滞的浑沌要好多了。
没有毛巾。我甩了甩手。水珠飞溅到裤子上,点点滴滴的。
“喂,月生,大早上去厕所做那勾当?”一个人在走廊里从后面搂住我的肩膀。
我回头一看。是高桥,高桥阳太。这家伙,和我是很好的朋友,但整天嘻嘻哈哈的,和我完全不一样,不知道他怎么能一直这么开心。
“滚吧,你知道那种事也就只有你会做。臭小子。”我不客气的笑骂回去,言语中是揶揄的意味。
“喂喂,这么跟好兄弟说话会很伤人心的。不过你怎么一大早就摆个臭脸?昨晚上跟你爹妈闹矛盾了?还是看上哪位美少女,爱而不得思春了?”
“你知道我可不像你那么混,三天两头就想着跟家里要钱去歌舞伎町找乐子。我天天除了上学就去打工,我可没你那么阔绰,哪能玩那么开。”
他似乎被我说动了。“月生,你平时都不找乐子的吗?不会无聊吗。歌舞伎町我都快逛腻了,除去那些做出格的事的地方,好玩的地没几处。大久保那边韩国人的料理店也不怎么样,吃过一次就不想吃了,真不知道那些韩国人怎么能把这东西拿得出手。不过听说最近神乐坂那边有什么艺术展,书画什么的好像很出彩,值得一观。”
“要钱吗?”
“开玩笑,就那几张破画,有人去看就不错了,要是要钱......那真是天杀的,还不如去喝一杯。”
我们相视一笑。
“周末去看看如何?”
“自然好,正好文具短缺了,去相马屋买些文具。夏目老先生保佑我下次考试的国文呀。”
“再去跟姑娘们鬼混,川端康成老先生来了也救不了你了。”
我们搭着肩走回教室。
刚下国文课,同学们就一股脑地涌出教室冲向食堂。我坐的靠里,自然享受不到优先抢饭的待遇。一般母亲会来学校给我送便当。
我走到大门旁的围栏处,从空隙中拿过便当盒来。
“月生,今天还是打完工回家么。”
“周五了,杂货店那边活要多些,估计要晚点回去。马上周末,也快寒假了,学生们都来买吃喝的东西,北原阿姨那边盯不过来。”
“是啊。对了,月生,晚上要出去散步吗。还记得先前的邻居吗,若松先生一家子。这都几年了,从他们家走了后联系就少了好多,可巧今天若松太太刚有电话打来,问候我们。明天是周末,就约定今晚出去散步的。”
我想了想,忙完工后好像不晚,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做,散散步倒也不坏。
“好啊,就当是重新问候问候老邻居。我记得小时候他们都很好,常给我零食吃的。”
“还有他们那个女儿,七生,记得吧,小时候你们常在一起玩的。”
“是吗,就是那个老是好哭的女孩?”
“人家现在可长大了,好像今年也是进了海城中学。”
“那她还蛮聪明的嘛。”
“你可有见过?应该没,也好多年没见了,模样变了认不出。听说若松先生带着他们一家子去了中国,呆了几年就赚了钱,若松太太今年带着小姑娘回来上高中了。毕竟故土难离,教育也是问题,中国语言那么复杂,教授课程真难想多困难。”
“还好我们家电话号码没有换,不然消息也收不到呢。哎呀,说太多了,快回去吃便当吧,太凉就不好吃了”母亲啰嗦完才发觉把我晾在了一边。
“说好在哪里散步么。”
“这哪有定,不如你打完工去纪伊国屋那边吧,我们在那里碰头。然后我带着你去找若松太太她们。”
“好。那我就走了,时间也不多了,吃完饭就快上课了。”我拿着便当盒往回走,跟母亲挥手再见。
“好好吃饭啊。”母亲向我挥了挥手。
回到教室,我一边咀嚼着米饭和咖喱,一边思忖着她们。
若松七生......我只记得她老是穿粉色的衣服,可可爱爱的。她好像还很怕冷,当初冻耳朵的时候老是疼到哭。
总之应该是挺可爱的一个女孩子吧,不知道现在出落的如何了。我自问近些年长得着实不错,白净秀气,高桥那小子常嚷嚷把我的脸拿去搭讪小姑娘一定能搭到手,虽然我并无此意。要是她长成了卫生委员那副强壮凶恶的样子,那我着实难以接受记忆里那个爱哭又可爱的女娃娃形象了。恐怕临周末的这一美妙夜晚将要噩梦一番。
还挺有趣的。
我的心情愉悦了不少,连嘴里的咖喱都倍感有味。
“叮铃铃......”
课刚下,高桥就冲到我这边。
“哎呀月生,课间我可见到个美人。那身段,简直了!走走走,我记得是在三楼遇见的,比咱们下楼晚,咱们在楼口待一会儿,让我好再看一眼。”
“又动心了?之前隔壁班那个女生呢,又被你冷落了么?”
“嘿嘿,你也知道,我安分不下来的。我就是图个快乐,专一于我反而是负担。何况那女孩我早就相处腻了,跟她提了一嘴我就离开了。”他笑嘻嘻地回答。
“哎。”我已经习惯了他的风流姿态了。他行事潇洒阔绰,既讨女生喜欢,自己也舒服。说实话,我还真有点羡慕高桥,无忧无虑的,虽然老是做些混事,但本心不坏,头脑也机敏,不然何以在海城不落队伍呢。
“好吧,就一会儿,我还要去杂货店打工。”我无可奈何地答道。
“不愧是好兄弟。不过不如别去打工了,来陪我好好玩玩。打工的杂货店还是街口北原阿姨那里么?没事的,我有北原阿姨的电话,向她解释一番就好了。”
“只是那里的确忙。你也知道,明天就周末了,去野餐抑或在家大吃大喝作乐的孩子多的是,今天下学估计都一股脑涌去买零食什么的,忙不过来呀。”
“这算什么,我call下父亲,叫公司里找个年轻人私下替了你的班不就好了,你也脱了身,北原阿姨那里也有了帮工,岂不两全其美?”
确实,不去杂货店的确能拥有相当丰厚的一段悠闲时间,真是令人心动。
“好了,就这样就这样,就陪你好兄弟玩玩,可否?”
“好吧。”
“放心!不白白耽误你的工时,今晚请你好好吃一顿!”
“一顿?是不是吝啬了些。”
“我说,你可别得寸进尺啊。带你去高档餐厅还不行么?我可不傻,别妄想在我身上薅到羊毛。”高桥笑骂道。
“哈哈哈哈哈,对你这种人得寸不进尺才是愚蠢。”
我们乐呵呵地收拾好了书包,下到楼口等着。其间与北原阿姨商讨了一下,如此解决,北原阿姨觉得并无不妥。
刚下学,人很多,好在我们楼层低,收拾得也快,总算是及时下到了楼口。我坐在花坛边上,高桥则站那里东瞧西望,找寻他那美人。
“若松七生......”我念叨着这个名字。很美丽的名字啊。念叨着名字,我似乎就能看见和名字一样美丽的笑容,温暖和煦,令人倾心的笑容。
“喂喂,月生,那里那里,就是她。”高桥对我低声道。
我从遐想中回过神来。高桥已经走上前了,我只得跟在他背后,面无表情地当个背景板。
“你好啊,同学。”高桥腆着一副笑脸走过去,“我叫高桥阳太,是今年海城的一年级生。我在学校这么久了,一直没有很好的朋友。平时时不时能遇见你,实不相瞒,跟你相遇的时候我总有种很轻松开心的感觉。也许我们可以交个朋友呢。”
凑近了看,那姑娘着实俊秀。白皙的小脸,乌黑柔顺的长发,纯净的眸子宛如一泓雪水,连我也有些心动。
听完高桥的话,她倒是蹙起了眉。“高桥阳太?一班的那个沾花贼么,学姐以前警告过有这么一号人,我还没在意,没想到今天就遇到了,随意向别人搭讪,还用个随意捏造的幼稚理由,真让人恶心。”
她犀利的言语把高桥刺的一愣。不过老实说,蹙起眉来那股神气,更衬的她像个冰雪美人。
“啊......啊,不是......”高桥被这言语攻击到口齿不清。高桥搭讪过那么多次,靠着自己那副公子哥的皮相和绅士的言语举止,多数都是成功,即使偶尔失败,对方看在他不算差的面貌和礼貌的言语上也都是委婉地拒绝,没想到啊高桥,今天就碰上了一朵带刺玫瑰。
我有些幸灾乐祸,看着高桥在那里尴尬地捏手。
“还有你,笑起来不怀好意。从刚才起就一直盯着我,现在又不怀好意的笑,还和这家伙是同伴,估计也是个下流的色胚。”她又大声朝我说道,眉头不似刚才一般紧蹙,但也看不出善意。
真是糟,怎么无缘无故将矛头转向了我。我就在高桥背后不言不语,笑也是笑话高桥出了丑,自己哪有什么坏心思。这姑娘,还真是不留情面啊。
“赶紧离我远点。”给我们甩下这句话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轻盈的脚步,纤细的背影,让我俩就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从背后看,她的身姿也是多彩,一抹黑白,一抹鲜红。临到门口拐角,我好像还和她对上了目光。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些莫名羞涩之感。
“喂,高桥,这下可出大丑了。”我无奈地揶揄高桥。
“什么嘛,真让人火大!虽说我这样搭讪有些直白,但就这么大声赶走别人也太可恶了吧。”
其余下学的同学从我们身边陆陆续续地走过,都要扭头瞥上我们一眼。不少人还嘀嘀咕咕的。
“看见了吗,抚子姑娘刚才好美啊......”
“那两个色胚,真败坏海城的风气,趁早......”
我赶忙低下头去,避免被人看清面貌。“喂,高桥,还不走?呆在这让人笑话么?”
“哎,真是丢人了。头一次这样被呵斥。想必下周到校,学校里就全是传我坏话的人了。”
“那能有什么办法,是你自找的。该走了,人都快走尽了。”
“好吧。哎,今天可真是不幸。”高桥幽幽地叹气道。
高桥插着兜低着头,我则跟在后面,我们一前一后,慢悠悠地步出校门。
“你别说,还挺有趣。”高桥突然又轻哂了一句。
老实说,今天的情况我并不是很在意。我对别人对我的看法并不怎么感冒。即使传遍了我是个下流胚子之类的肮脏话,我也不会惊慌、恼怒。太在意别人的言语是愚蠢的,我明白我是什么人,他们说的不是我认为的我,那我便无需去理会。辩解在常人看来通常是最真实的承认。我不愿对常人承认他们所乐于看到的,所以我不会去对他们的话作出反应。
但高桥不是这种人。
他很在意别人的看法,样貌穿搭,听到有人夸他就会很开心。我觉得这有些不聪明,因为这会让自己的情绪常常囿于他人的言语。但我又发现这很聪明,通过他人简简单单的话语,就获得了本应难以获得的快乐。高桥是这样,他很容易得到快乐,他也一直很快乐,和他在一起,我能感觉到我消极的一面有所消减。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和高桥当好朋友。
快乐是稀有的,我想得到,但我不能通过改变自己来获得高桥一样的快乐,所以我选择接近快乐,接近另一个快乐的自己,只有这样,我才能实实在在地摆脱缠绕在周身的阴翳怪圈,真正站在明媚的阳光下。
......
今晚的饭菜着实丰盛。高桥说到做到,带我去了有百年历史的居酒屋。饭菜口味不必说,自是一流,最令我欣喜的是这里的精酿酒质量着实出众。浓醇而不醉人,度数不高,可以尽情享受一番而不必担心醉后乱态,很是惬意。
虽然如此,我的脸颊还是红扑扑的,不过头脑仍然清醒。“高桥,高桥,饱了没?”
他已经半醉半醒了,嘴里还嚼着枝豆。“嗯......TATAKI,的确,美味......要,再来一块么?”
我有些无奈。这家伙,对酒精一沾就醉,还是一股劲往嘴里倒,拦也拦不住。
“再要份冷奴吧,醒醒酒。”
高桥又举起他那杯子。我连忙给他按下。
最好醒酒的,果然还是冷风。
冷风吹进领口从皮肤上划过,令人猛地一激灵。高桥也逐渐清醒起来,不再晕乎乎地嘟囔了。
“这就要回家了么?”
高桥看起来有些忧郁,也许是他酒后情绪紊乱吧。“母亲跟别人约好了,要带我出去一起见面散步。早回去吧,高桥,外面够冻人的。”
“回去干什么?家里可没人。除了那些女佣。”
“知足吧,你家还有女佣,起码有些生气。我回去要是碰上父亲母亲加班,就一个人在家等着,灯暗沉沉的,一点生气也没有。”
“月生啊,你估计不明白。我家很大,灯很大,很亮,大厅很亮堂,佣人也很多。我坐在沙发上的时候,他们会在我面前走来走去打扫卫生收拾物件。但是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你知道么。越明亮却越阴暗越冷清的那种感觉,你体会不到吧。就像在冬天洗手用热水,再经冷风更让人觉寒冷,而被冻透彻后用冷水洗手,从冷水中抽出手来,反而觉得温暖无比。”
高桥这一连串幽幽的话语让我一怔。
“所以?”
“继续闲逛咯。逛去歌舞伎町,逛去大久保,逛去中央公园,或者去银座畅快消费一番。找乐子很容易,钱和时间,二者有一就能做到。可巧,我都有。”
说罢,他蛮自豪地笑了笑。
还是那个无所顾忌的开朗的笑容,这一刻,我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朋友。
“那好,就此别过了。”我笑着向他挥手。
“Boy,周末再聚。”他也潇洒地将手一挥,然后风一般地走去。
纯白的雪几近化净了。道路上满是泥泞,高桥揣着兜,渐行渐远。衣着光鲜的都市丽人,西装革履的中年白领,所有人都步履匆匆,跟高桥擦肩而过。我远望着他,而人潮朝我拥挤而来,仿佛只有高桥一个人在逆行向远。
今晚银座区高楼顶的霓虹灯牌温暖着每一个在这个盛大都市迷茫的人,但绝不会给予他们答案。因为迷茫空虚的心灵是路易十三和CHANEL香水无法填满的,只有人的话语带来的快乐可以填满它。
我如是坚信。
而刚才那一刻我才感受到了独属于高桥的空虚和迷茫,那是一种富有的空虚和迷茫,是和我一样的内在。我曾以为高桥是与我完全不同的一类人,但我应该错了。我们一定有着共通点,走至一起结伴而行。我们迷茫者的相互吸引,或者相互予另一者阳光的拯救。
我似乎感受到些许恐惧,对高桥所描述的冷清的恐惧,对高桥可能有的真正感受的恐惧。难以言表,如同冰激凌夹心的枝豆,内里冰凉。
高桥走了。我也该走了。
离纪伊国屋不远。我悠哉悠哉地走着。积雪堆在树坑里,逐渐混进泥泞,已然难看的很。道旁的梧桐秃秃的,完全没同在道旁的冬青的优美姿态,反倒是充满狰狞,一根根风干的骨爪直指天空,令人看了发寒。
树有自己的路。我们也是。但我们并不像树一样,从小树苗时就知道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梧桐不会长成冬青,秋天时它注定要落叶。梧桐永远无法接触常青的命运,这是从它一诞生就决定了的。
但我们竟然不一样。冬青一般的高桥,对任何事都可以潇洒地露出笑脸,严寒怎么能打倒他?但刚才那一刻,他树心就是一棵梧桐,业已落叶,并无常青。可怕的是没有人能看得出来这内在。“好一棵冬青树啊!”真是可怕,梧桐树披上人工的绿叶,便摇身一变成了冬青,看起来别无二异,而绿叶下枯朽的枝干却早已经不住压力,摇摇欲断。
人真是复杂。我为高桥隐隐担忧。但我无法讲出来。指出问题而不作答,反倒会徒增麻烦,这是无责任的卑劣表现。我很乐于为高桥指出问题,而前提是我具备解答的能力。但很可悲,我现在竟还在渴求高桥为我作答的境地。
越想越乱,啊,像复杂的那晚一样。思考但全无意义,这是痛苦的事,更痛苦的是,在纷繁的生活中,我也许会将一些事忘却。母亲对我的告诫,高桥对我的倾诉,甚至于她的微笑,都可能在因错失一步好棋而懊丧——这般小事中如烟消散。
我不禁为我们的未来隐隐担忧。
我继续走着。走了许久,腿脚并不觉累,许是吃饱喝足了的原因。纪伊国屋今天该有特卖,若是到了还未见母亲,进去挑选挑选心仪的特价书也不错。
隔着远远的,我看到书店门口站着两人。一位少女,个子不高,看着很安静。那少女身旁还站着一位中年妇女,看上去好像在和门口倚靠的店员有说有笑。
特价日嘛,喜好文学来买书的女孩子一大把,反倒是男生少见,我进去说不定显得格格不入。
走得近了,只隔几步,听见有人喊道:“月生!这里!”
熟悉的声音,是母亲。母亲满面笑容地从店里走了出来,冲我挥手,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也许知道今日是特价日,为我挑选了一本书?
闻道母亲呼我,那两位也朝我看来。
我无奈地抬起头来,应答了母亲。
“月生,不认识阿姨了吗?和你母亲说好的,今晚小聚一番啊。”那旁边的中年妇女竟笑着问我。
我心一惊。而后我向那中年妇女问好。
“啊,想必您是若松阿姨吧,母亲和我说过今晚要会面,没想到您来这么早,我倒来迟了。”
“不碍事不碍事,都是才到。不过这么多年没见,咱们相互也都面生了。小月生现在竟长这么高了啊。”她打量打量我,笑盈盈地说道。
果然,是若松阿姨。没想到啊,她们直接就在书屋门口会面了,我原以为照旧说的,等在书屋集合了再去某处会面。本就没什么准备,加之头脑纷乱,我的确有些慌乱。
还好我不擅长表露出自己的内心,她们也看不出我内里慌乱的姿态。
“月生,不认识七生妹妹了?还不快打个招呼?”母亲笑着催我。
我这才看向少女。
若松七生,那个小时候一起玩闹嬉戏的小妹妹,如今竟出落的亭亭玉立,宛然是位文静的淑女。衣服是象牙白的绒衣,裤子是灰色的棉裤,搭配起来很有活力。头发则是干净利落地扎了个马尾,半垂半翘,小巧可爱。面庞也俊俏标志,出露在外的皮肤有牛奶一般的质感,经冬风一拂如冰顺滑又如雪白皙,令人难忍一抚的欲望。
最吸引人的,还是脖子上看着十分厚实保暖的红色围巾,毛绒绒的,在冬季的萧瑟中一下子就抓住人的眼球。
她转了过头来,面朝着我。
那面庞,一瞬间真真切切,让我记得清楚,难以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