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月亮(四)


他们的结婚照挂在正对着大门的那面墙上,旁边是挂历、挂钟,还有一张从杂志上剪下来的不知什么人的画作。照片上,她烫着当时流行的那种卷发,蓬松地堆在肩上。她的表情淡淡的,但是看得出很愉快。她的眼睛专注地看着镜头,像是告诉每一个看见这照片的人,告诉他们,那一天的世界是属于她的。相比之下,他的态度就散漫多了。他像每一个年纪轻轻尚不懂婚姻为何物却急匆匆踏进这座坟墓的人一样,脸上写满了不耐烦,腰板僵硬着,有些无所适从,又不屑一顾。

日光和月影轮番地打在那张结婚照上,照片上两个人的神态都发生了变化,并不是变老,只是充满了倦怠,显得低眉耷眼的。明媚变了晦暗,新鲜成了酸馊。岁月有着不动声色的力量。

她下班后到父亲处把女儿接回来。走在路上的时候,女儿就睡着了,到家了都没醒。她把女儿轻轻地放在床上,倒了温水给她擦脸擦手,然后脱了外衣,盖上被子。深秋的天气,刚过六点,暮色就沉沉地降临在窗外悬铃木的枝头。她洗了两棵青菜下了一碗面,淡淡地吃过以后,就开始收拾满屋的狼藉。地上散落着烟头、拖鞋和袜子,桌子上、矮几上全是烟灰,还有敞着怀的衣柜和吐着舌头的五斗柜。每天晚上,他都留给她这一项作业。夜深了,她还蹲在门口洗衣服,使劲地在搓板上搓他的牛仔上衣和帆布裤子。肥皂沫越搓越多,堆得高高的,快要触到她的额头。她的汗水一滴滴地落下来,打破了泡沫的梦。

她洗着他的衣服,布料浸了水手感冰冷、生硬,可是也好过他给她的感觉。有时候她觉得他是一个陌生人。没错,他是她女儿的父亲,可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重身份的意义。女儿“啪嗒啪嗒”跟在他身后嚷着要吃糖时,他头也不回地说,找你妈去。女儿被开水壶烫了手“哇哇”大哭时,他继续抽他的烟,眼皮也不抬一下。他的自私和冷漠让她感到可怕。她是如何跳进这个火坑的竟然都不自知,然后又把女儿也拖了进来。她本来是不存在的,是她把她从虚空中唤了出来。等她看清周围荆棘丛生无路可逃时,已经太迟了。她原本一个人可以无所畏惧,怎样的境地都能够忍耐下去,可是如今添了一个小人儿,难免就要生出许多顾虑。

洗好的衣服挂在走廊上,“吧嗒吧嗒”往下滴水,像是大颗的眼泪,挂不住了,无奈地坠落。一滴水里蕴藏着一段无限幽怨的心事。她亲了一口熟睡中女儿的小脸蛋,翻个身子,枕着窗外无限昏沉的月光入梦。

梦里她还是个小姑娘,趴在一只同样昏沉的灯泡下写作业,身后母亲轻哼一曲童谣哄着最小的弟弟睡觉。她回头看一眼,母亲和弟弟都快睡着了。她再回头看,母亲不见了。她慌忙丢下笔去寻母亲,可是屋子里都找遍了也找不着。这时弟弟“哇哇”大哭,她也跟着哭了起来。

母亲下葬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泥泞的院子像一片无法穿越的沼泽。她看着父亲穿着胶鞋的大脚溅起无数泥点,沾满了鞋面和裤腿。她喊了一声:爸!父亲在雨中回过头来看她,她张张嘴,话到嘴边却被冲走了似的,没留下一点痕迹。父亲冲她挥一挥手,走进了瓢泼大雨中。

她独自在家看着小弟弟,一整天都在为想不起来的那句话困扰着。中午弟弟饿了,就掰一块方片糕,揉碎了和点开水喂他吃。她却始终不觉得饿,什么东西也没吃。弟弟睡着以后,她就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门口等父亲回来。那天晚上的月亮似乎也是这样的暗沉,蒙蒙的像是罩了一块毛玻璃。她又疑惑是泪水蒙上了眼睛,于是用手背一下一下地揩拭,最后揉得生疼,真的要流出泪了。

天黑透了,父亲才回来,满身泥泞,像是在泥塘里打了个滚。她脱口而出:爸你赶紧脱了,让妈看见又得骂你了!父亲愣愣地看着她,她也愣愣地看着父亲,恍然记起这就是困扰了她一整天的那句话。

后来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她依旧上学,放学,做家务,带小弟弟。只是有点空落落的,好像母亲仍在这屋子里,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以前在母亲眼皮子底下做事总是胆战心惊,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招来一顿训斥。现在她仍是这样,小心翼翼,像受惊的飞蛾。过了一段时间,她恍惚意识到了什么,手脚便稳了些,有时故意碰响锅碗,或是扫起高高的灰尘,然后她停下来,屋子里静得出奇,她于是知道,母亲真的不在了。

她不愿意旁人说他们几个没娘的孩子邋里邋遢的。到了周末就催弟弟们去洗澡,换下一大盆脏衣服,她连夜不睡都要把它们洗出来。弟弟们在外面打架惹事,她拿着扫把去撵他们回来。她劝父亲少喝酒少抽烟,劝弟弟们要老实要上进,一颗心使碎了都没人知道。有一次大弟弟被她批评得不耐烦了,拍案而起道:你他妈还不赶快嫁出去,早晚都没人要了!整天啰里吧嗦得烦死了!她一下子怔住了,泪水一点点逼上眼眶,她又一点点把它们憋了回去。

媒是细姨说的。他母亲做姑娘时跟细姨很要好,虽然多年不来往了,但是细姨见了小伙子长得很精神,立马就想到了她这个没娘的外甥女。她本来没有这些心思,想多等两年,等弟弟们都大些了,懂事了,她才能从容地考虑自己的事。可是刚巧那天,被弟弟冲撞得心灰意冷,所以细姨一开口,她马上就答应了。

见面那天她披着齐肩发,穿了一条月白色中袖连衣裙和厚厚的长筒丝袜。谁知天气又湿又闷,汗水不停歇地冒出来,却挥发不了,锁在脸上、手上、身上,整个人感觉都是黏糊糊的,触手可及的地方也是黏糊糊的。她的头发和长丝袜粘黏在皮肤上,又紧又密又热又痒,她难受得差点落荒而逃。一路上她始终低着头,默默地跟头发和丝袜做斗争,眼角里飘进他的锃亮的三节头皮鞋,浅灰色的裤子和的确良衬衫的衣角。他整个人长手长脚,走起路来前后飞甩,衣袂带风。她觉得他好凉快的样子,让她好生羡慕。

第二天一早,细姨就迫不及待来问她的想法。她歪着头,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也想不起来他说了什么话。她唯一记得的就是那风,像是煮沸的稀饭锅子悄悄掀开一角,暖气扑了她一头一脸,扑得她脸都红了。于是细姨心里有了数,笑咪咪地拉起她的手说,这杯喜酒呀我是吃定了!

不过结婚前还是有过一点小小的波折。那是见过他的父母之后。她对他父母没什么特别的印象,看上去都很朴实忠厚。他们在汽车站旁边开了一间小小的杂货铺子,卖些香烟、零食之类的东西。虽说不是很忙,却也得从早守到晚,片刻离不了人,所以他母亲头回见面就把这层意思给透露出来。将来他们若有了孩子,无论如何是不能指望老两口的。她多少有些不满,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的孩子当然自己带着最放心,何况现在国家实行计划生育政策,只能生一个孩子,他们两个大人带一个孩子还不简单吗?这样自我开解以后,她就没说什么了,还设身处地地为他父母着想,那么大年纪了,起早摸黑地做生意,不都是为了子女吗?

过了几天,细姨又上门了,脸上有些讪讪的。她看出端倪,直接对细姨说,是不是他们家觉得不好?不好就算了,有什么大不了的。细姨忙说,不是不是,你想多了……只不过,见你太瘦了,弱不禁风的样子,有些不放心……她低着头,不说话。细姨接着说,其实他们有这个想法也能理解,前面四个闺女,就这么一个儿子,当然疼得跟心肝宝贝似的了。我跟他们打了包票,你绝对没有问题。

婚事定在了来年开春。每年春天,她照例要生一场病,因为皮肤敏感,对空气中的花粉过敏,所以免不了要打针吃药,整个人面色憔悴,精神疲软。可是他的父母心情迫切,加之迷信思想严重,提前合了两个人的八字,说是三年才能逢着这样一个好日子,错过了往后诸事不顺,多灾多难云云。所以结婚那天,她是强打着精神完成了一系列繁琐的仪式,然后赶到饭店迎客送客,喝茶敬酒。饶是这样,还被男方家一群闲极无聊的七大姑八大姨刁难,背后嚼舌根,说是结婚不是办丧,新娘子摆个脸子给谁看呢?他母亲听到耳朵里,脸色也慢慢变了。

当晚她进了洞房,踢掉高跟鞋倒头就睡了。他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着她,她感到不对劲,也有些不好意思,问他,你怎么了?他不说话,她说,我好累,想早点睡了。他终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你累,装模作样的什么东西!她脑子里一下子就炸了,第一反应是蹦起来跟他理论清楚,可是她实在没有力气,像是抽掉了骨架的雨伞,瘫软疲沓。虽说累,她却睡不着,睁眼看天上的月亮,泪湿了枕头。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她始终对他无法亲近。平时倒还好,虽然在一个屋檐下,可是各忙各的,互不干扰。他喝酒,她喝汤。他看电视,她打毛衣。他出去呼朋引伴有时彻夜不归,她也不闻不问,回娘家给父亲弟弟们洗衣服,收拾屋子。逢年过节,免不了要走亲访友,为了不让人看出他们的别扭,她努力地掩饰着,强颜欢笑。晚上回到家,卸下戴了一天的假面具,两个人重新审视对方的时候心里难免有些怨怼,似乎这么做全是为了对方。于是,一点点芝麻小事都可能成为导火索,引发一场家庭战争。女儿出生以后,这种情况稍微有些好转,因为孩子代替他们成为了焦点。她也大可以理所当然地忽略他的存在,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女儿身上。

女儿在得到了爷爷奶奶最初短暂的关心之后,就被遗忘得干干净净,似乎与他们家再也没有任何关系。尽管他们自己开着零食铺子,却没有给过女儿一颗糖。女儿生病住院,他们借口生意忙,从来不曾探视过。女儿周岁以前,她的日子最难过。因为一边要上班,一边又要照顾女儿。有时实在没办法,就把孩子一个人锁在家里,上班的时候犹如油煎一般难熬。后来父亲看不过,就提出帮她看孩子。她才含泪把女儿送过去。

有天晚上,她和女儿刚在床上躺下,有人敲门了。她有些疑惑,他回家从来不敲门的,通常自己带着钥匙,没钥匙就会把门拍得震天响。她披上衣服去开门,竟然是婆婆。婆婆进了门,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到沙发跟前坐下,然后指指对面的椅子,说,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她莫名其妙地坐了下来,只见婆婆严肃地说,听说你要给囡囡上户口?她点点头,当然要上户口呀。婆婆说,上了户口还怎么生?不生孙子我们家肯定是不愿意的。婆婆的语气硬得像隔夜的馒头,让她倒胃口。她冷冷地说,现在国家规定只能生一个孩子。婆婆见她脸色不太好,于是软了下来,说,国家的规定今天变明天变,我说的可是中国人几千年不变的老规矩。你听我的不会错,囡囡不要上户口了,送到乡下她大姑家养,不会受苦的。你过两年再生一个,我跟他爸天天忙着赚钱为了什么呀?她心里说,谁知道你们为了什么?反正不是为了我们娘儿俩。她嘴上却什么也没说,送走了婆婆,过了两天,仍旧去派出所给囡囡上了户口。

为了这事,他们大吵一架,他甚至挥拳揍了她。她要离婚,他却不同意。婆婆这时候又跳出来和稀泥,上演了一出深明大义的戏码。她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过了一阵子,他故态复萌,依旧要她生儿子。两个人就这么吵吵停停、闹闹歇歇地过着。

她以为他们就要这么过一辈子了,像许多吵闹不断的夫妻那样,没有感情,甚至也没有责任,只是为了相互折磨才纠缠在一起,仿佛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争吵。她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划着玻璃柜台上一道三寸长的划痕。每个人的生命里怕是都有这么一道伤痕吧?深深浅浅,如影随形。最初肯定是痛苦不堪的,时间久了,封了口,结了痂,也就罢了。顶多阴天下雨的时候有点瘙痒,蠢蠢欲动,想起那些不曾有过的平坦和圆满。

不久,她胃溃疡进了医院,手术之后,真的留下了一道三寸长的疤痕。她却全不在意,只是整天想着女儿,不知道她在朋友家里过得惯不惯。父亲毕竟年纪大了,弟弟家还有两个孩子,也是忙得分不开身。所以她住院一事,压根就没让他们知道。他呢,更是没有指望,她和女儿消失个十天半个月,他都不会有感觉。直到没有干净衣物替换了,他才能想起她。她出院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给他洗堆积如山的衣服。

住院的那两个星期,是她人生中难得的安静悠闲的时光。从小家里人多事杂,她四五岁就开始站在锅台边刷锅煮饭,后来又学着蒸馒头,拆洗棉袄。母亲去世后,她变得更加劳碌。天不亮就要起床准备一家人的早饭,天黑透还得蹲在脚盆边洗衣服。结婚之后,除了又多一个人需要照顾,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现在她躺在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床单病服虽不十分干净她也无心计较了。她倚在枕头上,侧身望着窗外,春天草长莺飞生机盎然。病房里护士和病人家属来往进出,说话声、呻吟声,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却都打扰不到她。她始终沉浸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就像初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样。

出院之后,他们办理了离婚手续。他一开始只是不同意,后来她找到婆婆,向她坚决表示绝对不会再生孩子。婆婆的眼珠子转了转,这才有了几分相信,后来他就跟她去了民政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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