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廿榛

1.

遇见严延的那天，整个城市都在下雨，尽管我撑着伞，依旧被大雨淋湿了衣裤。同在银行门口避雨的老人说，这是今年最大的一场雨，恰好，就让我赶上了。盯着雨中的车辆与行人发呆时，我闻到了烤面包的香气，然后就看见了严延。

他拽着我朝冷气很足的门里走去，我们念书时还很穷，闷热的夏天严延就领着我去外面避暑，他总说冷气足足的店里未必真的进账多，反倒是那些能把人闷得满头汗的小饭馆才是真的腰包鼓鼓。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严延，我一点也不怕夏天的闷与热，反倒是冷气，能让我从太阳穴一直凉到胃，我受不得寒。

如今，我依旧讨厌冷气，更何况银行的冷气里还裹挟着奇怪的味道，和硬卧车厢开足了冷气的味道一样让人难以忍受。严延握着我的手腕，一路无话把我拽到洗手间，他说，要我等着，给我找身衣服来换。

我想走的，却终究没迈出去步子，不知道是被干爽的衣服吸引，还是，依旧对严延念念不忘。我还没思考出来结果，严延就匆匆回来了，他的皮鞋和地砖摩擦声音略微刺耳。是怕我跑掉吗，我想开口问，终究也没问出口。严延拿过我的包，我的伞，我脖子上挂着的手机，这下我真的跑不掉了。

严延拿给我的应该是他放在单位的常服，牛仔裤已经被他挽好裤腿，腰带还是我买给他的那条，T恤是优衣库和迪士尼合作的《寻梦环游记》图案。分开两年，严延的生活似乎依旧离我不远，我换好衣服后完全没有感觉到这些衣服的陌生，似乎，我们还像从前一样，我常常穿着他的衣服招摇过市，那样很飒，很青春。只是我们的青春啊，还能再回来吗？

2.

我和严延的爱情一点也不浪漫。知道严延是在大二那年，画室里有女生八卦，指着严延的背影说他就是那位一幅画卖了一万块的师哥，我看过去时也只是在心里感慨自己何时才能像人家一样，却也自此对严延有了印象。

说来也怪，有时你可能跟某个人擦肩很多次也没发觉，但只要你记住了他，那么下一次就连看到他的背影也能认出他来。严延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存在。就这样擦了很多次肩，我开始心理失衡，我想这么多次的擦肩，想必我在严延心里跟小柳树石墩子并没有什么分别，他的眼睛里没有我，而我能记住他，这不公平。

于是又一次在画室里遇见时，我微微向左偏了步，恰巧撞在了严延下巴上。实在抱歉，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俗人，想不出更多办法让男生对我印象深刻。果然，严延记住了我，下一次在画室碰到时，他会朝我点点头，温和地笑。半个月以后，我们偶尔能分享一杯冰咖啡或是半个面包。

熟络以后严延告诉我，他说一直想认识你却不好意思搭讪，我惊讶地问，我有什么值得你注意的地方，“你个高腿长啊，你不知道吧，画室里的男生都认识你”。我闻言心里骂了句男生果然都是视觉动物，好吧身高178的确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了。但想到此前的偶遇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心里竟然也莫名泛甜。

3.

就这样，我和严延谈恋爱了，没有告白，没有纪念日，一切来得迅猛又好似都在预料之中。或许是从聚会上严延给我挡酒开始，或许是我把他的衣服拿回寝室洗开始，也或许是下雨天严延背着我跑到公交站开始，反正，我们已经是公开的情侣了。

拜很多脱离实际搞电视创作的人所赐，家里人对我找了个同专业的男生这事大动肝火。他们说你去学画已经是不务正业了，再找这样一个男孩子，难道将来要喝西北风吗。我的父母，在陕北农村生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对画画者的印象肤浅而偏颇。男画家在他们心里几乎可以等同于村里整日吃饭喝酒打老婆的闲汉。

尽管如此，我和严延还是甜蜜地同居了，大三上学期，我们在校外不远的小区租了间房子，严延和一位学长合伙开了间工作室，学长出钱出资源，严延只能出劳力。那是我们最快乐的一段日子了，我每天赤着脚在家里走来走去，穿着严延的衬衣系着他的围裙，画布上的色调明亮而鲜活，虽然我的画还无人问津。

按照我们约定的，严延会预估他回家的时间，提前两个小时告诉我，然后我敲定几个菜单供他选择，这样严延到家后我们就可以开饭了。厨房里的流水哗啦啦响着，在那时的我眼里，水流，土豆皮，腌好的小排，甚至油腻腻的菜刀都是加了滤镜似的美好，为所爱的人洗手作羹汤，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严延大概也是乐在其中的，他有时会悄悄进门，不顾自己一身的颜料或灰尘偷偷从背后抱住我转圈圈，我就哈哈哈笑个不停，也不管不顾把脸往他的脸上蹭。我们像两只小猫，时不时挠对方一爪，紧接着又会跟对方碰碰额头蹭蹭脸颊，就只是对视一眼也能感觉到从身体里蔓延出来的快乐。

那样的日子可真好啊，好到我们分开以后我还要靠这段回忆来挨过艰难的时刻。

4.

分开也是早有伏笔的，就像我的父母对严延莫名其妙的误会一样，严延的妈妈也同样不喜欢我。她认为严延该娶的女孩应该是宜室宜家的正经女孩，像我这样纹身喝酒剪短发的女孩，她不同意。

如果早在我们在一起时我就知道严延妈妈的态度，那么或许我们的爱情压根不会开始，只是，世上没有如果。严延不像我，我父母的态度一开始我会跟他讲明，我们在一起的一年多里，中秋端午父亲节严延都会给我爸准备些礼物。都说日久见人心，后来我爸俨然把严延当成自己儿子，电视广告上看到电子烟也会给严延买，而我只能在一旁说些酸溜溜的话表示强烈嫉妒。

粗神经的严延从没把自己妈妈的话放在心上，以至于我们在面对严延妈妈突然上门时竟然毫无准备。这样的过程叙述起来实在不愉快，我那时无比庆幸我继承了父辈家族的基因——暴躁，冷静，乖戾，还没等严延妈妈把更难听的话说出口我就已经甩开严延推门离开了。

我走的那天身上只有一个挂在脖子上的手机，这还是严延给我买的绳，在我丢了第二个手机后严延就强势要求我把手机挂脖上，只是那时我们谁也没想到，这竟是为我们分手时我不至于太狼狈而提前备下的礼物。

按断了严延打来的电话，我回微信告诉他我会去朋友那里住两天，或许是看我语气很冷静，严延也就没有追过来，毕竟家里还有个正在大发雷霆的妈妈等着他去哄。听朋友说，两天后严延来接我却听到我已经走了的消息时忽然红了的眼睛很可怕，我能想象出来当时的画面，因为紧接着严延给我打电话时的确语气不善。

可那又怎样呢，我就是一个自私又怕麻烦的人，你让我打架行，跟不对盘的人沟通实在是为难我。况且我也不想为难严延，在妈妈和女友之间两处为难也挺可怜。严延听过我的理由后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忍不住走到窗前幻想他是否此刻像言情剧里演的那样就站在我的楼下，可惜，并没有。

5.

不按常理出牌的严延威胁我，分手可以，但我三年内不许谈恋爱，不然他就把我的画全扔掉。这算什么见鬼的威胁，他仰仗的也不过是我还爱他，我没出息地妥协了。严延并没有提三年后的事情，我也没问，我本来也不是非要恋爱不可的女生，这种约定对我来说本就没有多大影响。

分开以后，我们没有互删联系方式，成了朋友圈里的点赞之交。从来不发朋友圈的严延开始更新状态很频繁，被家里人塞到银行工作啦，很久没画画啦，昨天吃的水煮鱼很好吃啦，我每晚睡前都会习惯性刷一下他的朋友圈，好像我们从没分开一样。

而我正好相反，从前常常秀恩爱的我很久没有更新动态了。或许是桃花运不顺就财运顺，我的毕业设计被导师相中了，她老人家帮我报名参加了国外的一个比赛，我得了笔不多不少的奖金，有了点知名度，开始有漫画杂志找我约稿。两年多以后，我就攒下了在这座二线城市买个二手小房的钱。我把爸妈都从老家接来，算是在这座城市扎了根。我也分不清，我是爱上了这座城市，还是依旧惦记着这个城市里的人。

往事种种不提也罢，我和严延在咖啡店里愉快聊起了各自的生活，这是我们分开以后第一次见面，不算同学婚宴的情况下。窗外的雨依旧在下，严延说完自己的近况很平淡地添了句：“我妈前阵子还说，要请你吃个饭跟你道歉。”

听到这话我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也能理解，据说严延妈妈之所以不喜欢严延找艺术生，是因为他高中时的女友实在是给老太太留下了恐怖回忆。我算是被无辜迁怒，再加上严延这两年修身养性快要立地成佛了，老太太便又想起了我。

“道歉就免了，你知道我最不喜欢应酬饭局。”

“那也行，有空的话去领个证吧。”严延说这话时依旧是平平淡淡的语气，就好像我们早晨刚醒时他迷迷糊糊给了我一个早安吻。

“行啊，时间你定。”我也没有多惊讶，就这样把人生大事敲定了。

毕竟，在所有关于人生的沉重话题里，爱，是最轻松的答案。只要我们依旧相爱，未来就会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