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宝宝饿了，我要吃米糊糊。。。”

记忆中，我拿着一个小不锈钢锅，跑跑跳跳的来到厨房，对在灶台边忙活的外婆嚷嚷着要吃的，灶台边的外婆高高瘦瘦的，但我却记不清她脸的模样，只记得她慈爱的眼神给我无限的温暖感，她接过小锅，准备给我煮米糊，而我，又跑到堂屋去，跟母亲说：妈妈，宝宝饿了，外婆做吃的！母亲停下补渔网的手，温柔的看着我，“那你乖乖的哦，一会就好了，跟着姐姐去玩一会吧！”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很忙，手里总也有做不完的活。

后来的后来，我问母亲，关于那一段记忆，那时的我，几岁？母亲说：那一年，我两岁多。

外婆在我不到三岁的时候就去世了，那一段记忆，是我对外婆最后的且是唯一的记忆，因为太过珍贵，所以，一直记得，成长的路上，我忘了很多事情，唯独这一幕，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融入了血液中。

作为渔民，我的童年，就是在船上与岸边度过的。春天，我们在岸边追逐嘻戏，三五成群，过家家，挖泥坑，摘野花；夏天，在天然的浴池里游泳打闹，在河边钓鱼，去山里乘凉，去附近熟人的地里帮忙（一般都是忙没有帮到，人家叔叔伯伯还要倒贴一些瓜果给我们吃）；秋天，去山里捡果子，去地里刨红薯；冬天，我们就在船舱里冬眠。。。日复一日，简单而快乐。

人的一生，会经历很多的事情，会遇到很多的人，会有很多次选择，来来往往，生生不息。有些人，见过就忘了；有些人，一生相伴于脑海；有些事，做过就忘了；有些事，刻骨铭心；有些选择，无足轻重；而有些选择，一选便是一辈子。

那一年，我五岁，第一次选择，便决定了我后来很多年的人生轨迹。

那个炎热夏天的某个上午，父母收完渔网后，把船停在宝塔山（资江沿河的某地）对面的码头上，父亲卖完鱼回到船上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阿姨，那是父亲寄母的女儿，嫁在四季红，这次回家探望母亲，这不，又要回四季红去了。她本来是在候船室等客船，刚好父亲看到了，就邀她来船上坐坐。

他们在那里聊着天，相互问候着彼此的近况，她的母亲，是父亲的寄母，哥哥与父亲是拜把子的兄弟，所以，我们只要在她家附近的地方捕鱼，都会把船停到她家的河边，去她家里玩，对于父亲的这些女儿，她很喜欢。她坐在船舱里，陪我们玩，给我们讲故事，跟父母聊天，一会看看这个，一会摸摸那个，眼里全是母性的温柔。

她的儿女都大了，外出读书，家里就她和先生。先生对她很好，也很会赚钱，给了她一个富裕安稳的家，儿女外出读书后，她的生活简单到无所适从，她曾想领养个孩子陪伴在身边，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今天，当看到我们几个的时候，她的心里又萌生出了这个念头。于是，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父母说：

“大哥，嫂子，把你们家老六给我做女儿怎么样？”

“你有儿有女，还要什么女儿啊，开玩笑！”

“我说的是真的啦！你们家老六我很喜欢，我认养她怎么样！”

“不送哒，我虽然女儿多，不过我不送人哒，我怕把最好的给送咯！哈哈！”

“我不是要你送给我，我认她做干女儿，不改名改姓，就帮你带带，我身边也有个伴，你随时可以接她回来，女儿还是你的女儿，怎么样？”

“那你问她们，看她愿意去不！”

于是，阿姨转身来问我，“宝贝，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女儿啊！”

“我不愿意”

“我家有哥哥姐姐，有好多玩具，还有好多好吃的饼干，去我家好不好？”

“我不去”

“我去”姐姐说。

“啊！你啊大点，可以帮妈妈干活了，我带妹妹去，妹妹啊，我带你去好不好”

“那我妈妈呢？”

“你妈妈在船上啊，你想妈妈的时候我们可以回来的啊！”

“那我们怎么去？”

“我们先坐船，再坐车，然后就到了喔！”

“那我的衣服怎么办？”

“我们坐船到大坝，上街给你买漂亮的裙子，鞋子，好不好？”

“妈妈，我可以去玩吗？”

“你想去吗？如果想去的话就可以。”

“阿姨，我真的可以回来的吗？”

“当然啦！”

“那好，我跟你去。”

阿姨高兴的跟父亲说，你女儿答应了，那我就真带走了啊！

“不改名改姓，你只是带去生活一段时间吗？”

“是啊，就当是让孩子陪陪我啦，反正她现在也还没开始上学嘛！”

父亲明显的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怕带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只是最后还是答应了。

而我，似乎并没有觉得难过，因为我觉得我只是去玩的，我一会就回来了，或者说，我被她说的那些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给成功诱惑到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客船拉响着它特有的鸣笛声，提醒着候船室里的人们，船马上就到码头了。这时候的我，才意识到，我要跟着这个不算太熟的人，离开我熟悉的父母姐妹，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家庭，从此，我就不能每天看到爸爸妈妈，姐姐妹妹了，不能再和她们一起玩耍、一起打闹了，突然的，小小的心灵深处，有了一抹最深的不舍，就在那一瞬间，对她所说的那些都不再感兴趣了，不想穿漂亮的裙子、不想上最好玩的幼儿园，不想吃从没吃过的零食，不想睡大大的房间，不想做一个小公主了，只想在父母这里，在这条小小的渔船上，度过每一个春夏秋冬。

而就在这时，大客船越来越近，阿姨牵着我的手，下了我们家的渔船，走向码头的渡船，前前后后都是人，她抱着我，踏上了渡船，船舱中，在阿姨怀里的我，看着我家的船头上，父母站在那里看着我，姐姐也看着我，不停的朝我挥手，似乎有很多的不舍，也似乎在告诉我一个事实，从此，我离这个家越来越远了，这一刻，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在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了在用手揉眼睛的父亲，我的眼泪汹涌而至，此时，摆渡人一桨一桨的划着小渡船，慢慢的靠近大客船，在一声声的鸣笛中，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在离岸越来越远的小渡船上，我有了一股莫名的恐慌，害怕从此没有父母陪伴的日子，我将会如何？突地，我在渡船上“哇哇”大哭，拼命挣扎，阿姨没办法，只好放我下来，蹲下身子哄着我，她试图说服我，可是，我除了大声哭，嘴里喊着“我要回去”，不跟她说任何话，她的任何诱惑都说服不了我了，渡船上的人差不多都上客船了，阿姨想抱着我上船，我哪里肯啊，对她又推又打，手在空中乱舞，唯恐她的靠近，脚下一步步的后退，却不小心被船舱里的船椽绊倒了，眼看着就被她抱起来了，最后一刻我用尽全力爬到了摆渡人的脚下，抱住他的腿再也不愿松开，生怕我一松手，阿姨就会把我抱走似的，嘴里还不停的哭喊着“我不去，我不去了，呜呜呜呜。。。。”。时间不等人，在大客船再一次的鸣笛声中，阿姨只好无奈的从包里拿了一把钱塞到我的口袋里，然后回头看了父母一眼，隔着空气跟他们挥了挥手，叹了口气，踏上了大客船。

看着越来越远的大客船，我才松开了手，坐回到船舱中，慢慢的抽泣着。这时，摆渡人笑着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去啊？去了你就享福喽！比跟着你父母不知要好多少倍了，傻孩子啊！这个摆渡人是父母的朋友，也认识那位阿姨，所以他才那样说。可是于我而言，最重要的，不是那些物质条件，而是我的父母亲情。也许当时的我，只是在乎要离开父母这个事实，长大后才知道，那是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

很多年后，我跟母亲说起这件事，我说，假如当年我真的就跟她去了，也许，我的人生会是另一翻景象，母亲只是笑而不语，因为，不管结局会怎样，当年，我终究是没有去，那么，就会有无限种可能，也许比现在要好，也许还不如现在，但是此刻，却是我真实的人生，所以，这个话题，只能笑而不语了。而我，因为这个选择，曾在很多个午夜，回想着当年的那一幕，要是阿姨强行抱我上了客船，会是怎样的结局？在那些人生低谷的日子里，也曾问自己，当年为什么不去；也曾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母亲：你们当时真的舍得把我送给她吗？母亲说：傻瓜，不是送给她，是让你去玩的。

可是，我不信。

我在心里纠结了很多年，她们是准备把我送人的，是我自己后来不愿意去了，我才会一直在她们的身边。

说到底，我在意的，并不是因为没去而错过了更好的生活环境，也不是后来的不如意，而是，她们当年要把我送人的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