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确诊的第三天,昨天晚上我因为吐血被送进了急救室,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临床的小姑娘比我来的早了很多,病情也比我严重,但我真正认识她,是她不屑的跑到我床边上说。
“就个早期,牛个什么牛,这么大动静,吵老娘睡觉”
我很好奇这个小姑娘的来历,甚至有时候瞥到她的时候还在幻想,她会不会是我幻想出来的,直到她揪着我的头发叫我起床。
不过,她的头发很快就没了,她甚至还怀疑是不是我怂恿医生对她的报复,光秃秃的脑袋像个刺猬一样,我就开始叫她小刺猬。
一开始她还会闹别扭,到后来却是也安静下来,只是笑。
我不是冷血的人,我知道头发对一个妙龄女孩的重要性,她表面的欢欣,在我眼里就像个不成熟的歌舞剧演员。
她和我说,她的梦想是当演员,出演武侠剧,她喜欢仙剑奇侠传,我知道,因为她甚至可以细节到每一集多少分是什么台词。
今天晚些时候她在我旁边,惊异于我会写文字,她看着我以前写过的东西惊叹,说我这个打个针都吱哇乱叫的弱鸡居然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自此之后,她就开始叫我徐老师用来代替那个不太好的名头,我呢,则叫她芸芸。
她问我什么意思,是不是天上的白云。
我说不是,是众生的意思,你不是看影视剧嘛,你应该知道的。
她说:“我知道啊,我只是想听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
也许是中国人天生对有点文化的人有莫名其妙的尊敬,她看我的眼神总是肃然起敬。
她问我,能不能为她写一篇文章。
我开玩笑的说才不要,正当我满足自己低端的恶趣味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在掉。
这是这几天我第一次看见她哭,我有点错愕,我怎么也想不到在化疗和药物治疗之下嘻嘻哈哈的她,会像这样流泪,那个一口一个老娘的18岁女孩,红着眼眶,睁大双眼,一滴一滴掉落着。
我不知所措的支支吾吾,但我也是在此刻明白,她也只是一个脆弱的小女孩。
她很快就好了,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在片刻的破碎之后黏回去的血淋淋的镜子,里面是一个欢脱的身影。
她面对医生和护士依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我不知道那超然脱俗的童真底下是由多少成熟堆砌的。
秋天的夜晚很清冷,但天却也很干净,芸芸半夜时候说
我们一起去看星星吧。
我没有应答,我不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心底藏着什么,我的本能让我远离是非,但我还是和她去了。
夜晚的医院也很嘈杂,但住院区像是一个天然的屏障隔离生与死的气息。
直到这个小丫头,带我从一个狭小的地方爬上天台,我才知道,这个丫头原来是个“惯犯”。
我和她坐在医院天台衣架边上,我看见这边是飘散的被单。
她很快就在这片白色的丛林里面消失不见了,留下我一个人,我很错愕也很紧张,这一次的越狱不止让我感受到了患病之后难得的自由,也让我再一次体会到不安和恐惧。
我感觉黑色的夜空像一张巨大的嘴要吞噬我,我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白天药物的反胃让我一直在干呕。
“你怎么了?”
她好像玩够了一样,在我身后蹲下来,用脏兮兮的双手捂住我的双眼。
我惊恐的往后缩,撞到了她瘦弱的身体,我本以为她会就势倒下,但实际上没有,那感觉脆弱的身体,支撑着我们两个人的重量。
我反应过来才意识到我的眼睛被蒙住了,我开始有了略微的挣扎。
“所以我的徐老师想要靠多久呢。”
我直起身子,她的手顺势松开。
我看见天空里面,从黑暗里探出脑袋的繁星,迎着稍晚的秋风,在树叶的悉数声里面,一闪一闪。
我用手撑着地面,芸芸就势坐在我的旁边。
“有什么感想吗,徐大作家”
我被眼前突如其来的群星,震撼的睁不开眼。
我侧过头去,却看见芸芸在哭,眼泪从凹进去的眼框里面滑出来,滴落在天台的地板上,夜晚很静,啪嗒啪嗒,好像跳动的心脏,但没有那种生机的力道。
我没有见过这种哭法,不是抱头痛哭,也不是撕心裂肺,只是流眼泪,好像是为松动的面具滴上了润滑,又像是给本就魔幻的生活增加了一点现实。
我很傻,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只是张着嘴巴望着。
我感觉空中本该有一头飘散的头发,但是那里很干净,就像深夜一样,细细簌簌的吞噬着。
她的眼泪越掉越多,我只能呆坐着,我没有纸巾,我在思考要不要牺牲一下我的病号服。
但又好像在偏执的不愿破坏此时的美感,我只是望着,没有说话。
“如果是文字的话,是不是我就不会死了。”
她缓了下,直愣愣的看着我,晶莹的眸子好像要把我吞噬。
“如果活在文字里的话,我就不会死了吧”
她站起来好像确认了什么事情一样。
“答应我一件事情好不好,在你的故事里,我一定要是长发飘飘的美少女,绝对不许丑化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沉默。
我看见黑暗中一团跳动闪烁的篝火,在黑夜无穷无尽的侵蚀里,用尽全力发着光,她好像明白自己终究会被吞噬,但她却依旧把希望饱含在篝火燃尽的余辉里,期盼用稀疏的草木灰记录她曾经存在的痕迹。
我想到了蝴蝶,想到了飞蛾,想到了水母,想到了萤火虫,但我唯独不愿意继续用星星来形容她。
好似只是我的倔强,不想让她再环抱黑暗。
但貌似黑暗可能才是她的最好归宿,就像芸芸众生都有着自己的归宿一样,她的释然,却让我感觉是我对生活的背叛。
我期待她拥有足够美好的结局,但貌似我的期待是对她长久以来坚持的侮辱,她的生活已经如此迷幻,我又为何要去捏造一个不属于她的芸芸的未来。
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不愿意承认她或他们的离开。
“我很喜欢没有头发的自己”
她在撒谎
“我每天都很开心,都不痛苦”
她在撒谎
“我一定会好起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的演员”
她在撒谎
我看着她慢慢颤抖扭曲的身体,在夜空半白的余辉里面是如此的消瘦。
“我可喜欢吃药了”
“你会成为一个好演员的”
“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我发现她愣住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你好搞笑啊”
“徐大作家就这样的文采?”
“冷不冷啊回去吧。”
“算了,以后你还是叫我弱鸡好了,听的顺耳一点。”
“好的,弱鸡”
“好的,刺猬头”
我不知道在这个夜晚我们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协议,只知道,在我们两个平凡且普通的一生里面,留下了属于对方的文字。
渺远的星辉没有恰如其分的给到氛围感的烘托,我只感叹这是现实的人生,不似美好悠然自得的电影,总得有个立场明确的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