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画画的人也写得一手好文章真是太棒了,文字的抽象有画作补充,画的缘起和意境有文字说明,叹为观止,妙不可言。我惊叹矍铄的老人,以心为眼,以眼证心,诗、文、画相辅相成,异曲同工,才情过人。他,就是中国现代画家吴冠中。

80年代初我任教工艺美院期间,带领学生到苏州写生。在苏州留园,学生们在太湖石中联系到人体的结构与运动,在不起眼的墙上爬山虎中提炼出感人的画面,确是体现了我对造型观察的启示作用,并发展了我的思路。在教学中,重于培养慧眼,轻于训练技术,尤其反对灌输技术,技为下,艺为上。眼睛是手的老师,“眼高手低”不应是贬词,手技随眼力之高低而千变万化。
在苏州上完课,我们离开舟山回宁波,到宁波火车站,离开车尚有富裕时间,我们便到附近观察,我被滨河几家民居吸引,激动了,匆匆画速写。这民居,就是《双燕》的母体,谅来这母体存活不会太久了。
白墙黛瓦、小桥流水、湖泊池塘,水乡水乡,白亮亮的水乡。黑、白、灰是江南主调,也是我自己作品银灰主调的基石,我艺术道路的起步。而苏联专家说,江南不适宜作油画。银灰调多呈现于阴天,我最爱江南的春阴,我画面中基本排斥阳光与投影,若表现晴日的光亮,也像是朵云遮日那瞬间。我一辈子断断续续总在画江南,在众多江南题材的作品中,甚至在我的全部作品中,我认为最突出、最具代表性的是《双燕》《双燕》着力于平面分割,几何形组合,横向的长线及白块与纵向的短黑块之间形成强对照。蒙德里安(Mondrien)画面的几何组合追求简约、单纯之美,但其情意之透露过于含糊,甚至等于零。《双燕》明确地表达了东方情思,即使双燕飞去,乡情依然。横与直、黑与白的对比美在《双燕》中获得成功后,便成为长留我心头的艺术眼目。如1988年的《秋瑾故居》,再至1996年,作《忆江南》,只剩了几条横线与几个黑点,往事渐杳,双燕飞了,都属《双燕》的延伸。近乎抽象的几何构成,缠绵纠葛的情结风貌,其实都远源于具象形象的发挥。不同时期作品揭示了作者数十年来奔忙于何事,心灵的隐私被示众了。

没有碰见崂山道士,山上山下石头多,也许道士已变成石头。石头大而黑,像伏着的牛群,也许是狮、是象,请毕加索或亨利·摩尔来看看吧,到底是属于哪家的抽象。松树,在石隙间伸长,虽然曲,漫山遍野布满了它的家族。从山下爬上山顶,一路都是骨嶙峋的松陪伴着团团饱满的石,坚硬的面对照着强劲的线,曲线穿插在团块之间,团块之上。我为此作了几幅油画,都失败了。因刻画了石头坚硬之质,色彩必然偏浓重或灰暗,则劲松之骨干便难于突出,画境全失。于是改用线描,用钢笔在宣纸上勾勒,选取具典型性的石与松,在写生中同时组织构图,从山下一路采石采松画到山上,作成了一幅四尺整张宣纸的崂山松石图。素描中的石头是空白的,不涂色,只靠线表现其形体特色,这线,既表现了石头,更须同松树之线相配合,时而合唱《天仙配》,时而合演《三岔口》。

酱,在平民调料中曾是主将,用途广而价廉,家家离不开酱。当我的童年,酱园是大商家,所有市镇上的酱园一色大白门墙,白墙上一色硕大的黑体字“酱园”及“乳坊”,字体仿佛也是程式的,一目了然,真乃昨日麦当劳或肯德基乎。我小学的一位女同学穿着讲究,很娇气,她家就在镇上开着酱园。
农家省钱,大都自家做酱,并以酱代酱油用。约略记得,做酱是先将黄豆煮烂,晾干,切割成许多小块,等这些豆泥块块发霉后,置入瓦缸,和盐一起搅拌,另加什么料,如何令之发酵,就记不清了。瓦缸里黄色的糊糊便是酱的前身、本身。制酱靠日照,故都在夏季做酱。怕鸡、狗偷吃或孩子耍弄,我家的酱缸置于院内房顶上,父亲每天从那个破旧木梯多次爬上去搅拌酱缸。天下雨,便用一只苇叶编织的大檐帽盖住酱缸,风吹,尚须用几块砖压住帽檐。雨停日又出,他立即又爬上去掀开帽檐,南方的夏天晴雨无常,瞬息多变,父亲太操心,不时爬上爬下总是他一个人的事,我多次想替代上去拌酱,他不放心,怕我拌不匀。终于那破旧木梯折断了,父亲重重摔了一跤,落下了残疾。
酱当菜吃,吃粥或饭均拌酱吃,将黄瓜或西瓜皮投入酱缸,几天后成酱瓜,香脆而甜咸。南方主要吃米饭,偶尔吃一次手擀面条,便如节日美餐,我们在面条里调入一点酱油,鲜极了,父亲虽不禁止,但他不用酱油,只拌着酱吃,酱油是从酱园买来的,价贵。
北方人也吃酱,多半拌葱蒜吃,但从未见到南方格式的酱园,我自己不买酱,对此全不关心了。几年前到绍兴一乡镇访问,突然发现一家童年熟识的酱园,高门大白墙,白墙上仍然是硕大的黑体字“酱园”“乳坊”,字体也是正宗传统衣钵,我情不自禁画下了这幅上世纪30年代的酱园遗老像,眼前又显现了爬梯子拌酱缸的父亲,和小学同学那位酱园之家的娇小姐。

有孩子不知道丹麦在何处,告诉他,就在安徒生家里,孩子就明白了。楚国在哪里?在屈原投水的汨罗江上。极目楚天舒,毛泽东悠游在楚水,整个楚天只是他的“卫队”。滚滚东逝水,逝去的江山、兵戈都展列到眼前,臣民们便立足之地也难觅了。我来到荆州,进了楚国,寻找楚国父老。那具未腐之尸,是真真楚人了,赤裸着,他的肉与我们的肉并无差异。我到博物馆的收藏柜中找形形色色的木俑。着色木俑,你自己去构建楚国小人世界吧。全无肥胖的女俑,楚国好细腰的说法大抵不错的。我找到一个秃头高身材的男子,衣饰多变而不俗,与人亲善,如果问他点儿什么,他会告诉你新鲜事。我惊喜发现了躲在人后的年轻美貌姑娘,长发披肩,是今日时装,可惜双臂断失,成了东方维纳斯,我思索许久,这双断臂还真不好填补。美是一个完整的概念,可折而不能修补。所谓缺陷美,留给人们一个鲜活的灵性,缺了点什么也无妨,切勿画蛇添足。
我捕捉了三个楚人生龙活虎的风貌,与他们交谈,在黄沙漠漠楚国的疆土上,夕阳西下。他们太真实了,我的感受紧紧依偎其神态。画成,命名《楚国兄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