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止损
那天,怀旧商店很早就开了门,肥猫“喵”了一声,伸了伸懒腰醒过来。我给它喂了点猫粮,它像是第九条命刚满血那样,踢倒了牛奶,蹿过沙发、桌椅,蹿过吧台上的苔藓和薄荷,又蹿过陈列架。
“您好。”男生的声音是林宥嘉或者张震岳那一款,听上去很乖。
“您好。”我打了招呼。“这里是怀旧商店,您可以选择寄存,可以贩卖旧物,当然也可以买下这里您喜欢的物品。”
“嗯。”他点了点头。
我问他,“您是从别的城市过来的吧?”
“诶,您怎么知道?”我瞥了一眼陈列架,上方的相框被踢倒了,肥猫真是弄乱了不少东西呢。
“猜的。”我随即笑了笑。
他没有继续同我说话,而是自己在怀旧商店里转了转。我不打算去打扰他。像是过了很久,他又走到我面前,表情显得有些犹豫。他打开自己的钱包,里面有张一寸照。他缓缓地将照片拿出来,动作很温柔,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我面前,“我想寄存这张照片。”
反面有胶水的痕迹,角上微微翘起,像是从哪个地方撕下来的。我低头一看,是她。确定了这点后,我心里头反而有些惆怅。
“那您要寄存多久呢?”
寄存业务不同于贩卖,比起物品本身的价值,更重要的是寄存年限。一般来说,寄存的时间越长,收费也越贵。
“永远。”这两个字被轻易吐出,连唇齿都略微震惊了。我敢打赌,他从未因某件事对照片上的姑娘说过这两字。人们就是这样奇怪。
我请他到沙发上坐下,调了一杯爱尔兰咖啡。
“怎么开口呢,这是她的城市。”
他这样开口,略微尴尬地冲我笑了笑。笑的时候眼睛和眉毛是平行的。我因早已知晓而选择沉默。对面的他喝了一口咖啡,皱了皱眉。呵,大概是不习惯这个味道,有酒精的咖啡。
“这张照片是从我学校附近那家照相馆的墙上撕下来的。您知道吗,那家照相馆有很大的一面墙,全部贴满了客人的一寸照,各种各样的人,男女老少,好看或者不好看的,覆盖和被覆盖。我当时正坐着等冲印的证件照,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想起了她。然后,我抬头随意瞥了那堵墙,竟然就看到了她的照片!被贴在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
想念是多么容易,就在偶尔闲下来的时间缝隙里。
他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巧合。鬼使神差似的……学校附近有很多照相馆,却偏偏走进了那家。我在那堵墙前站了很久,知道她来过了。也许,还走了一遍我们曾走过的路。”
的确十分巧合。
两个月前,有个女孩子来怀旧商店,寄存了几张拍立得相片。是她在那座城市走过的地方。但有一张不同,相片上的他虽然搂着她,动作很亲密,神情却显得疲惫。
她当时说,「我去了他的城市,忍不住重走了一遍曾经与他走过的路,当时真的……特别矫情。我想象他骑着自行车,他拿着书,他和别的姑娘一起走着,他……一个雾霾天气,我好想买个口罩。害怕撞见他,怕他和别人走在一起很幸福,而我只敢落荒而逃。可心里又好像怀着隐隐的期待,很想念他。哈哈,好笑吧。我们根本没有这样的缘分。」
“不知道她是不是又哭了。”他说。
「嗯,哭了。就是回忆作祟。想着那条路,他牵着我走过。我们在那片草地上接过吻。他在那栋楼旁给我系过鞋带。我在大街上边走边哭,挺丢人的。」
不知不觉,咖啡杯已经见了底,他很久没说话。
“我不知道说什么。实际上……我们已经分开很久了。久到我开始想不起在一起时的细节。”他说。
至于细节嘛。她当时是这么说的,「我们以前约好要绕着西湖走一圈,要去灵隐寺烧香,还说一起去看钱塘江潮和动漫展。结果出于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全部都没有成行。他对我挺好的,会给我剥栗子,也会帮我剃鱼刺。」
他说:“她……就是那种,为了一个拥抱可以错过一班火车,打车穿越全城只为了见我十分钟,等一条晚安短信可以半夜不睡觉的人。”
尽管如此。
“您觉得很累吧。”我说。
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想起两个月前那个女孩对我说,「我太爱他了,在他面前太不自信,我变得刻薄、尖锐,忍不住出言嘲讽。很长时间里我们相互折磨,他冷漠起来,我暴躁起来,我忘了我们是怎样越过彼此的底线,相互失望。」
「经济学上有个词叫“沉没成本”,指的是已经付出且不可收回的成本。就像我,自认为付出得越来越多,于是开始计较感情里的得失。一旦开始计较了,心里会越来越不平衡吧。结果,我和他都没能各自退让,只是在短暂的缘分里相互磨损着彼此的力量。」
她指着那拍立得照片说,「这是我们唯一的合影。我知道,真的,那时我们一点也不开心。拍立得记录的东西都是一次性的,没有转寰的余地,人们总以为很多事都可以重头来过,实际上不行。也许照片拍坏了可以再拍一张,但它们始终是不一样的。」
他说,“我偷偷把这张一寸照从墙上撕了下来,放在钱夹里。”又顿了顿,“仔细想想,在一起那么久,我居然一直没有她的照片。”
“你为什么来这个城市呢?总不会是特意来找这家怀旧商店的吧。”我笑着问。
他说,“我不知道。”
“你们见面了吗?”
“见到了。我也没说我来了……但就是碰到了,如果还能说是缘分的话。”
哈,还记得波伏娃的情信嘛。她写:我渴望能见你一面,但请你记得,我不会开口要求要见你。这不是因为骄傲,你知道我在你面前毫无骄傲可言,而是因为,唯有你也想见我的时候,我们见面才有意义。
“你们说了什么吗?”他回答,“不知道说什么好。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就是相对无言吧。并肩走了很久,就下雪了。我们都没带伞。”
我告诉他,“嗯,昨天,这个城市下了今年的初雪。”
“最后她说,没什么好说的,接吻吧。于是我们就接吻了。”
我把相片的存据给他,他摆了摆手说不用了,并没有要拿回来的打算。我只好说,“出门右转,有垃圾筒。”
他离开后,我走到陈列架面前,伸手将相片重新摆好,背后有一行钢笔字:我断不思量,君莫思量我。我扶正了倒下的旧卡带。真是只闹腾的肥猫。想起她最后说的话,「感谢他,让我看到了我所有的缺陷。」然后接过存据,愣了愣神,将它认真折叠好,放进口袋。
经济学上还有一个词叫做“止损”。苦恋没有好下场,及时止损才能化险为夷。
可是,怀旧商店收录的大多是他人的“终究无法拥有”,准备放下的多是对“从前的你与我”的执念。知道爱尔兰咖啡的意思是什么吗,Farewell。告别。
从此只看眼前路,忘却身后身。
(完)
作者:向如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