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达乎?孱弱乎?
——读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
临江仙
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1090—1138),字去非,号简斋,是两宋之交的重要诗人,当时和后世对他都评价很高。南宋学者罗大经认为“自陈、黄之后,诗人无逾陈简斋”,明代胡应麟诗论《诗薮》则说“大抵南宋古体当推朱元晦,近体无出陈去非 ”。他的朋友葛胜仲在《陈去非诗集序》里说其诗“缙绅士庶争传诵,而旗亭传舍摘句题写殆遍,号为新体”,严羽《沧浪诗话》谓之“简斋体”。一般认为,他是江西诗派的重要代表。
1090年,陈与义出生,其时为北宋哲宗元祐五年,距北宋灭亡的靖康之变(1127年)还有37年,总体还算升平。陈家是官宦世家,也是书香世家,曾祖陈希亮移家洛阳,因此陈与义自小生活在洛阳,受到良好的教育。《宋史•陈与义传》说他“天资卓伟”,“儿时已能作文”,“流辈敛衽,莫敢与抗”,或有溢美,但大抵不差。宋徽宗大观元年(1107年),陈与义入太学;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陈与义以太学上舍入仕。至靖康元年(1126年),其间10余年,陈与义在仕途上兜兜转转,后因受王黼牵连,被贬为陈留酒税监。1126年正月,金兵第一次围困汴京,陈与义恰逢父丧,去职南奔。1127年,金兵第二次围攻汴京,北宋灭亡,陈与义“避乱襄汉,转湖湘,逾岭峤”,凡数年。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年),召旧臣入朝,陈与义重又入仕,并逐渐受到到赵构信用。绍兴五年(1135年),陈与义以病退居湖州青墩镇(今浙江乌镇)寿圣院,青墩风景优美,陈与义前一年知湖州,所以选择在此养息。在湖州,陈与义多有诗词,诗作《怀天经智老因访之》中“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一句为赵构所喜,再被召为中书舍人。1137年,陈与义任参知政事,1138年,再次病退湖州,冬十一月去世,年49岁。
陈与义有些诗的确不错,像上文“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写得从容淡泊。再如《春寒》“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又如《早行》“寂寞小桥和梦过,稻田深处草虫鸣”,都写得很有意味。南渡之后,陈与义还写了不少追忆当年在洛阳生活的诗词,寄托自己的家国之思,如《牡丹》:“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伊洛路漫漫。青墩溪畔龙钟客,独立东风看牡丹。”他还是一位颇有成就的词人,有《无住词》18首,多是晚年居青墩所作,《临江仙 • 夜登小阁》被认为是陈与义的代表词作。
《临江仙》大致作于1135年或1136年。词前有小序:“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大概这天词人心思潮涌,夜不能寐,遂闲登小阁览景寄兴,不免就又想到了当年。以下片“二十余年如一梦”推测,可知此次“旧游”(雅集)大致在1113年左右,距靖康之变还有10多年,彼时的陈与义23岁左右,或尚在太学,或刚步入仕途,正青春韶华,鲜衣怒马,前途无量。据与陈与义同代稍晚的楼钥《玫瑰集》载,其时洛中地区活跃着“洛中八俊”,其中有“词俊”朱敦儒(1081-1159)、“文俊”富直柔(1084—1156)、“诗俊”陈与义,都是一时人杰。
站在今天,我们很难不联想到10多年后的靖康之变,因此陈与义他们的这次“午桥雅集”就不免有“醉生梦死”的嫌疑。李敬泽说明朝末年“北方的蛮族正撞击帝国的长城”,“张岱和他的人群正无边无际地欢乐”,陈与义他们何尝不是如此?然而我们不能苛求陈与义,他毕竟只是一个文人,彼时还只是一个“天资卓伟”的少年诗人,而不是一个可能先知先觉的政治家,以他的识见和其时所处的位置,还看不到10年后的蛮族烽烟。
还是读这首词。上片忆旧,追忆青年时在洛下的午桥雅集:“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凡三大句,分写桥上、桥下和岸边。第一大句说人。“忆昔”二字总领上片,“坐中多是豪英”交代欢会诸友,既是“豪英”,则桥上欢饮之热烈不难想象。午桥在洛阳东南的伊水上,以风景闻名,是前贤诗酒唱和的地方,而今年轻人在此举杯相祝,自然也有追慕、期许前贤的意思。这一句,未言诸友意气风发,而意气自见,省去许多笔墨。以下二句主要写景。“长沟流月去无声”,视点转到桥下。“长沟”指伊水,洛河的支流;“流月”,明写桥下,暗写是夜天空清朗,明月皎洁,月影映入桥下流水,“流”字富于动感,写月影隐隐而动,似随水而行;“去无声”则写总体感觉,强调静景,映衬桥上的热烈。有人以为,“去无声”还暗示时间流逝,似显牵强。“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再转写岸边,动静结合,景人相映。“杏花疏影”有点染之效,“杏花”交代季节,“疏影”则写杏花容态之美,景物如此,人物之风华亦可想而知;“吹笛到天明”再转写人,复以笛声烘托欢饮,也写诸友雅兴非常,“到天明”则交代欢会时间之长,“不知东方之既白”。综观上片,风格俊朗,尤其是“长沟流月”和“杏花疏影”,极有神采,历来被人赞誉。
下片感怀,抒写历经沧桑后的感喟。也是三大句:“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第一句和第三句抒怀,而中间插入细节场景,显得缓急适宜,张弛得当,这正是古人诗词的章法。先说“二十余年如一梦”。这一小句是过片语,收住上片的“忆昔”,把时间拉回到眼前,高度概括,其间国事翻覆、个人颠沛都略过不提;“如一梦”寄托了身世之伤和家国之痛,如果只是就个人遭遇而言自是写得沉痛,但倘若把其间的国家沦丧、人民横遭蹂躏也仅视为“一梦”,则多少显得孱弱乏力。事实上,就是陈与义个人的这“二十余年”也并非全“如一梦”:初登仕途至靖康之变,其间十余年虽有沉浮,但总体正常;靖康之变后一路南奔,此数年陈与义久历艰难,可谓劫后余生,但既然“余生”就值得庆幸;应赵构之召再度入仕,此数年间赵构对他青眼有加,一再擢拔,其后更曾任参知政事,成为南渡诗人中“最为显达”者。如此,不难发现,陈与义这里的“如一梦”似乎太过消沉,应当只是词人的一时感慨。联系陈与义在湖州“数年多病,意绪衰落”,又多与僧侣交往,学习所谓“休心法”,似乎也不奇怪。
再说“此身虽在堪惊”。“此身虽在”暗示知交零落,活着不易,有庆幸之意,也表明前句中“二十余年”其实主要还是指南奔之数年;句中“惊”字极为沉痛,有“惊恐忧惧”之意,写国破家亡辗转飘零对词人身心的沉重影响,虽然残身得以保全,但内心总是高度戒备。实事求是而言,这一句夸张的成分很大。陈与义南奔虽有辗转,但其后重又出仕,颇受信用,退居青墩也颇安逸,又怎会时常惊恐?理解为因国事而“惊”,或觉贴切。靖康之变,金兵烧杀掳掠,奸淫妇女,除金银财物之外,大量掳掠宋朝官员和妇女,惨遭蹂躏死者甚多,被掳北上的赵宋宗室队伍开始有三千多人,至燕京后只剩一千几百人。1127年5月宋高宗赵构即位后,金兵屡屡南下攻宋,直至作此词时(1135年或1136年),几乎处处烽烟,年年皆战,国事如此,乱世之中,又如何能不“惊”?
再谈“闲登小阁看新晴”。这一句写现在,写细节,写场面,“新晴”一词颇让读者眼前一亮。由“惊”而“闲”,词意逆转,情感也由沉重转为风轻云淡。诚然,人不能总以痛楚麻木自己,难得词人这一刻暂抛怀抱,有“闲情”登临小阁,览景自遣。
第三大句“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再次抒怀,前一小句上接“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后一小句则承接“闲登小阁看新晴”。其实,时间也未必就是“三更”,小阁上也未必看到渔人听到渔唱,而渔人也未必就歌咏古今兴亡,词人只是以此寄寓落寞孤寂之情。对这两句,一般都评价较高。南宋黄升以此词此句认为陈与义词“语意超绝”“可摩坡仙”,清朝陈廷焯也称赞说此词“笔意超旷,逼近大苏”。这些评价,或者都有独到之处,但显然没有结合两宋之际那个特定的时代。明朝的杨慎,也写了一首《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其下片应当是对陈与义这两句的化用。不过,杨慎他可以旷达地认为古今兴亡都是“笑谈”,因为他是局外人;而陈与义不能,也不应,因为他是局内人,是当事者,何况金亡北宋也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王朝兴替。
综观下片,情感沉痛,但选择性地无视历史,无视人民涂炭、民族屈辱,把国恨家仇付于缥缈的“渔唱”去表现所谓的“旷达”,这样的主题其实流入另一种俗套,在那个风云激荡、灾难深重的时代,显得平庸,也显得矫情、孱弱,不足以振聋发聩,恰恰是笔力不足的病症。
隋文帝评陈叔宝说“全无心肝”,陈与义应该不是。事实上,陈与义还是关切国事的。南渡后,他的诗风有明显的转变,由写个人情趣转为多写家国之思,风格也趋向沉郁悲壮,所以才被誉为“简斋体”。但整体而言,身处激荡的风云时代,陈与义诗词思想性和战斗力似都有限,相比稍后的陆游和辛弃疾诸人颇觉不如,更遑论岳飞《满江红》,这也体现了词人的格局不够宏大,个性偏软弱平庸。1137年,南宋讨论与金人的战和,丞相赵鼎等人主张进兵,赵构以徽钦二帝和韦太后在金人手中企求议和,陈与义则模棱两可地说:“若和议成,岂不贤于用兵,万一无成,则用兵必不免。”以靖康之变的惨痛屈辱,南宋仍然幻想与金议和,不亦怪哉!晚清张佩纶曾因陈与义感慨:“文人论事,全无实用,而徒于诗中作慷慨激越之音,终于浮声空响耳”。实际上,陈与义作诗,连慷慨激越之音也并不多见。
2024,01,16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