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珍珠(三)

上一章:第二章

第三章 学校

初夏时分

我须走泥泞的路

因了一场冰透的雨水

履底为青苔的娇鲜

无所适从

一场暴雨留下了连片倒伏的麦陇。羊肠小道只留下几线微不足道的余隙。她一边前行一边豁开拢合的麦子,拨开的麦子在她身后再次犹豫地牵连,好像一条小鲇鱼奋力划过金色的海浪,水流往它空出的地方汇聚。麦芒拍打着她背上草帽的软边,麦穗上的雨滴刷刷地落向帽塔。蟋蟀,蚱蜢和螳螂在头发上踊跃,幸好暑气未到溽热时节。

每条路都有尽头,但童年的这一条是唯一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到了枯井有一半路程,果园四分之三,拐弯上大道,只留六分之一。虽然没有学分数的运算,这些都已听说过了。埋首的时候,不会顾得燕雀们的欢喜,清晨的宁谧,不会顾得太阳所露出的微光。仰望的时候,天地浸在蓝色的洋流里,哦,那一颗微弱的星星,正与白天别离,连它也在喘息!

从麦的海中爬上陆地的时候,她立好脚,定定神,才发觉自己所站的土地怎样。榆树,桑树,柳树,杨树,桐树,厥树们傍着人的庭院。不同的叶形,高矮与壮瘦,远望去是一片连绵的苍翠,农人的屋檐只露出几块尖角。更远的南面,绵延无缺的山脉,呈现出深青与冽白,天青色反而更淡。这里的土地沉厚,草芽清甘,草叶微苦,天空朗丽。这里的人偏好秋天里采得的野菊,再甜热的水一浸着它便都有了清冷苦涩的味。他们热爱这种第一次尝来会打怵的味道。

而她正走自己的路。一块烂漫恣肆的白石卧在一丛烂漫恣肆的荒草中,平日并不引人注意,在她路过时却起了一阵响动。一条小蛇和两只癞蛤蟆从那里窜了出来,从她眼前急急忙忙溜掉了。望身后时,她的小橡胶雨靴踩断了一条蚯蚓。方才平缓的心又扑通地跳了,用扑踏扑踏的奔跑声,掩过咚咚的心跳,拚命忘掉蛇咬着蛤蟆和断蚯蚓的画面。

临近的郊野和村落向后飞驰,过了豆腐铺旁边的巷道,朝那养蜂人正敞开的门飞奔去,所有的孩子都在迟到的时候斜穿过那座院子。这一回,养蜂人站在他种着四时花木的院子里,从面网后面疑惑地看她,喊道,急什么?你把我的蜜蜂都吓醒了。走前面的路,孩子。慢慢走,别跑啦!

咦?真的吗?疑惑间她停了步子,望了望操场那边荆娜老师的屋子,仍亮着灯光,说明老师还没有去教室,才意识到自己冒失了。然而并不知道道歉该说的话。养蜂人兀自检查蜂箱,他瘦削低矮,面网后是一张孔武的脸。这里的孩子们跟他算半个熟人了,却很少听见他主动说什么,只有问他的时候才一一温和地答着,他们踢到外边的皮球,飞到树上的羽毛球都能托他帮忙找回来。她怏怏地往来时的路上回转,有点不甘心要去绕弯,想了想,便问道:叔叔,您的时钟几点了?他瞅了一眼用皮带绑在手腕上的表,慢吞吞地说,差五分钟七点半。

从豆腐巷里走出几个结伴的学生,的确不需着急的。剃头匠和糖果铺子的主人还未开门。诊所搬出了广告牌,郁大夫正将酒精倒进一个装了半瓶棉花的容器里,对走过门前的孩子们点点头。和往常七点多的样子没有不同,她长舒了一口气。

进了校门,学生各找自己的教室。五六年级那边起了稀疏的读书声,四年级几个人拨弄算珠,几个人扯着嗓子用飞快的语速念不一样的内容,要是被她奶奶听见的话,一定会说这是在念经。四年级的值日生和三年级的为所扫的地界发生了争执,因为大雨把粉笔的分界线冲走了,若等老师来,双方都要挨训的,可是谁也不想扫多余的叶子,各自就在地上画了一条偏向己方的弧线,两条线正好是一只眼睛的轮廓,轮廓内堆着各色的树叶,文竹心想,若是那里扫干净了,还可以补上一颗眼珠子哪。

她对自己班里的情景忽然好奇起来,虽然她在那里是顶疏离了群落的一个。她在硌脚的鹅卵石路边上拾了几枚碧绿的银杏树叶和一片又干又厚的石楠叶片,后者显然是自然脱落的,因为它已经枯黄了。转往青砖铺的路面后,她看见一边的荒地上,从昨日起种上了枳树,桃树,苹果树,枇杷树,樱桃树的幼苗,还有一株小小的樱花树和鹅掌槭。在树木的旁边,有两块由蔷薇和月季围着的空地。一块里面已经种上了郁金香,茉莉,玉簪,马蹄莲,萱草,鸢尾,以及被称作“夕颜”的牵牛花;另一块翻耕好了,好像还没来得及种什么。走到砖路尽头,另一面便是她二年级的教室。进门前她将胶靴伸到一棵杨树下的水坑里晃了一阵,怕见蚯蚓的尸体,所以并不看它们。

班长郦轲和学习委员殷茵各自坐在他们二分之一的领地上,一个靠南边窗户,一个在北面腹地。他们的脖子上都系着鲜艳的红领巾。他俩隔几日就开一次会,每次会上都有吵不完的架,平日里更没少互相比赛和寻衅,其实那次打架最后,她和褚汨真挨的就是他俩的拳头。当然,他们的成绩是班里最好的。

文竹到了第四排北面的窗口坐下。教室里只来了他们三人。殷茵一望见她,就上前摊开手,说:“检查作业!”

文竹在布书包里摸索一阵,拿出一本作文簿和一本边角起皱的练习簿。她把两个本子都翻到作业的开头,转向殷茵。

殷茵歪着一颗顶着齐耳的蘑菇头的小脑袋,淡蓝色的发梳将刘海儿拢至鬓角上方,那双酒窝和黑眼珠里装着许多活泼的东西,胸前的红领巾更像一种美丽的装饰。她的样子是很可爱的。

她翻得很快,按她以往的经验估计作业字数够不够,然后再根据印象中的认真程度给一个分数,记在她自制的卡片上。殷茵向来公正,也得老师信任,同学服气,唯有对班长郦轲同学又恼又火。

末了,她还说出了溜到嘴边的话:夏文竹,你要认真了吗?你的字整齐了。

哦,没感觉到。

殷茵拍了拍夏文竹的肩膀,这是罕见的。文竹把手里的几片银杏叶子给她,但她只笑着讲了一句,我不要,你拿着。文竹觉得自己的乐趣好像少了几分。

班里的人越聚越多,除了夏文竹的那张桌子有一个空位外,每张课桌后面都坐了两个身影端正的同学。因为操场积水的影响,今天不升国旗,离早课的时间不远了。

陆老师挟着几本书站在二年一班门口。她小而直的鼻梁,漆亮的头发挽在脑后,额头光洁,面色清丽,整个人很沉静。她穿着浅蓝色的麻布衬衫,领子和袖口整齐熨贴,月白底淡染碎花的百褶布长裙曳到脚踝,褐色的针织凉鞋。她身材匀称挺拔,踏着不会妥协的步伐,做每件事看上去都轻松愉悦。连用教鞭抽打学生的手心时,神情也不算沉重:她相信她的学生都可以忍受疼痛,并且悔改。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她形成了相信意志的信念后再经过了纯笃的锻炼,对意志也不以为是种约束了。她兴致勃勃地考入西北最好的师范大学,又兴致勃勃地来到这片从未涉足过的土地,是带着一种坚定的期待的。

大前天下午,她没有像平时那样用画画打发时间,而是坐在同寝室一年级班主任于秀玲的床边,说,于老师,我想跟您聊聊夏文竹同学。

好啊。于秀玲老师回答道。她已经近四十岁了,妹妹比陆莘珊大了十一岁,看她就像一个更小的妹妹。

她写的作文挺有意思呢。

于老师从自己的旧柜里取出一叠本子,找出夏文竹的后,递给陆,叹道:“孩子啊,就像庄稼一样,慢慢地长,却不容易觉察。”

夏文竹的作文,于老师给的鼓励热情又恰如其分,指摘也热心。她的作文从一句话开始越写越长,也越来越少俗语套话。

陆莘珊若有所思。“我还想看看别的孩子的。”

一整晚的时间,他们昨日的光景在她的眼前鲜活熟稔起来。在她心里,这一群少年仿佛就站在自己故乡的溪水旁,金色的阳光洒在水中和他们身上,流水缓缓地唱,风儿吹送着幽谷的兰花香,希望永远地照亮他们朴素的衣衫,朴素的心。歌唱吧,孩子们!故乡值得你们的一片深情。

幼年,我们迫不及待地模仿大人,最后,还要自己找回真心。陆在日记里写道。

她站在门边的一会儿功夫,脑海里闪过的全是这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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