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门之外01

  都说很多事是注定的,我不知道这场相遇会改变什么,或者注定了改变什么,'不知道'是因为我是一个反应很慢的人,就是往往所有人都知道了,我还不知道。好在所有人一直只有两个,以前是父亲和弟弟,现在是弟弟和叶子。

  叶子,在我听来跟树杈,扫把差不多的一个词,居然是她的名字,很长一段时间喊她的时候让我想到粽子。叶子是城市里来的人,她一直很奇怪我为什么喊他城市人,而不是城里人。我告诉他,我只读过小学,后来就到山上住了,这里没有移动通信,只有一台电话。5年来我只去过镇上两次,城市对我来说只是一个词,毫无概念。叶子告诉了很多关于城市的东西,她总说我与世隔绝太久了,应该出去看看,在我看来说的只是我父亲,而我的世界最远就是山下的村子。

  当我极力否认她叫我山里人是因为通过村子就可以到镇上时,她要给我取个外号叫'典乡',说这就是典型的乡下人,把村子当成世界就算了,但把镇就当成外界啦,这不就是井底之蛙吗?我问她,那你为什么还来,这里什么都没有。她说,她给世界判了几个月有期徒刑,把他们统统关了起来,我听不懂,又说这是个哲学问题,她其实是个文青,我问他,什么是文青,她说,说了你也不懂,我问她,我算不算文青,她说差一个字。什么字。盲。

  我和弟弟,守着这片山脉的烽火台,一切几乎自给自足,像原始人一样活着,父亲前年夜里看山,从瞭望台上摔下来,很不幸,当场身亡。政府要来慰问,因为山路难走变成我去镇上接受政府慰问。

  为了表达正式,村领导选在了镇大会堂边的一个小饭馆。那天碰巧某个学校在大会堂外的体育馆举办运动会,直开到中午,一会儿接力,一会儿百米,配合着阵阵喊声,我们开席,领导的意思大概就是,看山人,不容易,现在烽火台基本被摄像头取代,我们这个点还要两年也关了,我接班再干两年,以后在镇里给安排个工作,父亲也算为建设社会主义事业有过贡献,整个林业局对这个事也非常关注,全局足有三桌人,这个阵容是很高规格的,上次,死个森林公安才吃了两桌。户外的声音太大,领导扯着嗓子对抗着发令枪声,我却像站在弹雨中一样。扯完弹后,大家默哀。一片寂静中,从领导的方向传来一阵屁声,两短,一长,又是几秒的沉寂,一短,一长。默哀过后,大家正要开席,又是两短,一长,此时领导面露尴尬,忙看向身边的助手,助手马上反应对着我说,不好意思,自己闹肚子。我正点头示意没关系,弟弟快我一步,道:那还不去拉,这种连环屁最容易崩出屎来!这时,领导心理委屈自己憋的那么辛苦忙接话,不会不会,就是个屁……

  这是我第二次去镇上,那年我十八岁。叶子说他们就是扯淡,就我这个工作经验,去了镇里能干啥,安排个保安什么的,难不成还趴楼顶看大院的火苗吗,提桶水上去,整得跟狙击手一样,人家领导楼下点个烟,你泼水下去吗?

  我的母亲在我十三岁那年外出打工,三年后改嫁了,我依稀记得我送她到镇上,第一次见过汽车,她还上了那辆车,她哭的很伤心,好在父亲只是在家发了一天的呆,要不他一定也受不了这种分别的场面,弟弟陪着父亲,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我当时也只是以为是母亲的又一次外出务工。打那以后父亲就很少带我们下山了。这是一个难过的故事,叶子最感兴趣的却是这个故事,让我说了好多遍,好像是我和她交换新鲜事的筹码一样,那些被我遗忘的细节都似是而非的蹦出来,直到后来有一天,她能纠正我,那天早上是母亲做的早饭,父亲和弟弟都没有吃。我去问弟弟吃了没,弟弟说饭是他做的。

  叶子喜欢爬上瞭望台,瞭望台是用来看整个山涧和附近山头是否有火苗的,视线极开阔。我总是听到叶子在瞭望台上喊着,爱挖土什么飞啊飞啊的,我一度以为她会跳下来,后来她告诉我,她喊的是英文,自由。

  叶子刚来那天,我在瞭望台上,看到一群人打扮的花花绿绿,进山,这条山路崎岖难行,我没想到的是一个女人爬到了山顶。叶子说他们在不远处扎营,过了两天,有几个男的来接她,她说和我聊的来,要再住几天,那些男的便也在我门前扎营,又过了两天,他们就走了,留下叶子。叶子说,驴友登山是为了分泌多巴胺,那是交配的产物,他们有没真爱无所谓,拿个运动约炮,一堆人挤帐篷,不觉得脏吗?我当时虽然完全听不懂,但觉得叶子说的一定有道理,因为那两个人,眼神中流入出对我的嫌弃。

  父亲走后,我和弟弟便不再有了依靠,自给自足的生活,突然变的没有目标,有几乎半年的时间,我们都不怎么说话,直到我们在屋子的地板下发现一个箱子,那是父亲的秘密。为了开箱子,我们才不得已开始思考和沟通。弟弟用斧子劈开了箱子的锁,可是箱子四边都像是沾满了胶,如何撬动都打不开,索性我们用斧子正面劈开,木质的箱子盖、底、壁都很厚,一斧子下去,不见缝隙。我们花了一天都没能打开它,它就像一块实木方子,只是把外形做成箱子一样,劈了半天才刚感受到里面的空洞。无奈之下,我早早睡去,弟弟还不罢休的拿个铁锤撬着。第二天起床,发现弟弟趴在我的床前,一手扶着箱子,一手枕着头呼呼大睡着,应该是弄了一夜。半松的拳头垂在我的胸前,我挪开他的手,正要起身将他扶上床,看见他黑乎乎的掌心,打开一看,赫然写着一个火字。如今想来都后怕,万一父亲留下的是钱呢?

  叶子在山上住了很长一段日子,我们好像建立了比较深厚的友谊,至少在我看来当时那叫友谊。直到有一天叶子告诉我,她要离开这里回城了,那天夜里叶子喊我起床,陪她看星星,我们坐在月光下好久好久,大家一言不发,月光下,叶子的脸庞显得很干净,我盯着看了很久,直到叶子脸红了,问我,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我沉默半晌:如果你很坚持要看星星,我也会坚持陪你看的,虽然我现在很困,但是,今天的月亮这么圆,你说的那个银河应该是不会出现的。语毕,我忐忑的看着她。叶子很吃惊的说:你要说的就是这个吗。我说是的。好吧,你去睡吧,明天早上记得喊我起床,明天我要上镇里赶车……第二天早晨,我没喊她起床,她走的比我起的还早,留了张纸条,写着:记得来城里找我,叶子。和一串号码。那天,真的是弟弟做的饭,我坐在瞭望台上发了一天呆。

  弟弟非常醉心于拆解那个箱子,几乎在我面前失控拿着斧子,要劈开它,而斧子劈不开的主要原因是,我对于破坏性的解决这个事情心里没底,畏首畏尾,有一刀没一刀的。好奇心很快就会消失,一个留给我们的箱子,一周内没能打开,结果就是,我们把它收了起来。后来叶子也见过那个箱子,她讶异我们居然能忍住,不打开,不破坏。叶子提过一句嘴,液压的滑轮杠杆钳,找一个支点一下就可以打开。我当时听完,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弟弟一度以为,叶子说的是某种兵器。

  叶子走了一阵子,我才发现叶子给我带来的不仅仅是一个外界,是一个世界。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想去找她,于是我拉着弟弟商量。

  一个午后,洗过碗,屋外满是骄阳炙烤青草的味道。我把弟弟带到我藏箱子的屋子,问弟弟:我们真的就不管,开这个箱子了吗?屋内的闷热,让弟弟变得焦躁,抬头盯着我,三秒沉默,转身冲了出去,我一脸错愕。没等我缓过神,他拎着斧子又冲了回来,我赶忙拉住他,哪种气势就像要与那个箱子同归于尽一样……待弟弟平静,我才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去找叶子,我觉得她有办法打开箱子。弟弟看了看斧子,看了看箱子,看了看我,然后又这么来回一圈:我觉得,我可以打开。我:不,你是在破坏,无论箱子里是什么,包括这个箱子都是父亲的遗物,我们要好好留着。弟弟:你想叶子。我:没有,我想开箱子。弟弟:你想开箱子。我:是的。弟弟:你还是想叶子。我:没有。弟弟:你想叶子开箱子。我:没有,我想叶子……开箱子。

  我们达成了共识,但为了不同的目的,我们决定下山,下山需要理由,我其实是为了找叶子,弟弟是陪我,箱子是理由。我们将会背着这个箱子去找她,背着箱子去找人开,似乎已经是我们下山最为充分的理由,它大过看山人的责任,父亲的寄托,即将而来的未知世界变的那么诱惑,如果山门外没有叶子,我们还有一个想见的人,母亲。

  离开家,对我们而言,是不难的,因为我们完全不懂要准备什么行李,弟弟表现的像是要野炊,居然带了盐。而我显得很轻松,除了换洗的衣物,只有一个沉重理由--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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