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没回老家了?大约得有四十年了吧?老家几乎认不出来了。村头的小庙没有了,屯西头的水泡子没有了,村中间的小学校也没有了。靠小庙左面的那三棵大榆树只剩下一棵了,草房不见了,村里一色的砖瓦房。
记得老人们说大清朝时这里是一片荒野,谁先来开荒种地地就是谁的,只要你交地税官家就承认。后来官府下令不许开荒了,有点钱的精明人就给当权的官员打点银子,春天,放火烧荒,请官员前来验看,再交一笔买地费,经官府发地契后,这一大片荒地就归你了,这是最早的政府卖地。那么大的一片地自家怎么能种得过来?只好租给身无分文的逃荒者种。于是就有了地主和贫农之分。
小庙左面的那三棵大榆树是最早村名“三棵树屯”的象征,五五年成立农业合作社时做马槽和风车缺木料砍了两棵,那棵最大的榆树村民没让砍,因为这里面有故事:
伪满洲国后期的一个春天,一小队国兵(伪满洲国部队)在村口演练。中午休息时,有只猫头鹰落在那棵最大的老榆树上。一个士兵看见了,举起步枪就打。枪响过后猫头鹰一展翅膀飞走了,该士兵的枪法并不怎么样。
没过多大一会儿从大榆树下走出一个老者,一边往士兵这边走一边冲这几个士兵高声喝彩道:“这枪打得太好了,谁打的?”
其中一个矮个士兵说:“我打的呀,怎么好了?”
老者走到矮个士兵面前问:“真是你打的?”
“是啊,真是我打的。”
这时在一旁看热闹的两个村民和其他士兵都围了上来,都想知道矮个士兵这枪打的好在哪儿。
老者问:“你们这谁是长官?”
一个黑脸大个说:“是我,我是排长。”
老者听罢脸色一变,上前一把抓住矮个士兵说:“你打的好枪,你们跟我来!”
大榆树一旁是老者的家,老者姓王,排行三,人称王三爷。方才他坐在门口晒太阳,枪响的同时在房山头方便的大儿媳妇发出一声尖叫。 王三爷起身来到房山头惊见儿媳太阳穴下中枪倒在血泊中,下身裤子还没提上。他视力好,抬头细看,只见大榆树的一个粗树枝上掉了一块树皮露出白森森的木心。他明白了,这是枪打在树枝的偏下一点儿,朝下拐弯飞的子弹击中了儿媳妇。
众人来到事故现场,树枝上的新鲜弹痕以及女人头部中枪的弹孔让排长和矮个士兵无言可辩。怎么办?虽说是误伤但打死人的责任总是要负的,赔偿是一定要赔的。
后来村民议论说:“人只有遇到大事才能见真章,王三爷遇到这么大的事没有慌乱,而是巧妙地让打枪的士兵自己站出来承认,真是有勇有谋。如果直接喊打死人了,士兵都跑了,你找谁说理去?”自此,王三爷成了远近闻名的人物,那棵大榆树也成了故事的见证。
村头的小庙是全屯唯一砖瓦结构的建筑,是早些年几家财主出资修建的。小庙不大,十平方的样子,灰砖、灰瓦、红门廊。小庙里面没有塑像,只有八九个画着土地和小鬼的木牌。
丰收了,村里的族长会带领人们给神牌上供,感谢土地神尽职尽责地保佑一村人平安康乐。
过去,谁家老人去世了,第二天晚上得去小庙向土地销号,家人戴孝跪在小庙外面哭,哭的声音很大,当地人管这一仪式叫作“报庙”。
假如谁跟谁有经济纠纷或是邻里之间闹矛盾,经人调和失败,俩人又不愿意告官,怎么办?最后一招就是双方当事人到小庙申诉,让神来判定。
民国时期有一个政府官员与同事吵架,二人来到小庙,官员拿儿子起誓。半年后,令人惊恐的事情发生了,官员的两个儿子在一次流行病中一起死掉了。起誓官员跪在小庙里痛哭流涕,自己打了自己十几个嘴巴表示忏悔。这事传开以后,人们终于知道神不可欺,神不可戏。一些行为不端者平添了对神的敬畏,不轻易敢做丧良心的事。小庙成了附近村民的精神衙门,是求得公正的地方。
如今小庙拆了,村民之间再闹矛盾用什么方式求得公正呢?
记得水泡子四周是一片草甸子,当时这里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玩的地方,春天捉蚂蚱,夏天洗澡,秋天找黑星星(一种草果,黄豆大小,很甜。),冬天抽尜,现在水泡子和草甸子都没有了,儿时的嬉戏场面只能在脑海里去寻找,找得到吗?有印象,只不过有些模糊。
学校怎么拆了?没有学校小孩子到哪儿上学?村民说由于上学的孩子少学校合并到临近屯子去了,上学的孩子有车接送。
过去,村里的小学校在寒暑假期间有点像俱乐部,操场挂银幕放电影,三间教室打通(平时教室之间用可拆卸的厚木板隔开)后可以在里面唱戏。每年正月,村里都要请业余剧团来演戏。记得看过的戏有:京剧《打龙袍》、评剧《王二姐思夫》、话剧《小姑贤》、歌剧《小二黑结婚》。这些戏剧给村民带来了极大的欢乐,每次演出三间教室里都挤满了人。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戏的内容以及唱词我至今仍清晰的记得。
“现在过年还演戏么?”
村民说:“早都不演了,别说是戏,就是电影也没人看。上两年来了个放映队,放了一部什么陈大导演的古装电影,村民看了一半都走了。为啥?嘻嘻,没看懂。”
过去东北农民住的大多是土墙草顶房,草房造价低,建房速度块。由于各地的土质不一样,土墙建造的方式也不一样。用小河边上的黑土直接夯,叫“干打垒”;用带草根的方块土垒,叫“垡子”墙;用草编绳和黄泥垒,叫“拉和辫”;最常见的一种,是用脱好的坯垒。土墙干透后两面抹上掺麦草的黄泥。
同样是草盖,房顶质量的区分要比房墙大。关键是木料,有钱的人家买红松或白松,钱少的只好用硬杂木,用松木做坨、梁、檩子的房子宽度可以超过七米,房间内可以设置南北两铺炕。用硬杂木盖的房子宽度超不过四米,屋里只能设置一铺炕。
房顶椽子上一般是铺成捆的高粱杆,最后是在高粱杆上涂泥、苫草,草一般得苫一尺厚,这样的草盖质量能保证十年。
草房的窗户最早都是用纸糊的,五十年代有东北四大怪一说,四大怪中的第二怪就是“窗户纸糊在窗棱外”。百度上关于这一怪解释得不详细也不准确,那个小编肯定不是东北人。首先,窗户纸不是一般的纸,是用旧碎棉布漂白后做成的厚纸,这种纸颜色灰白,虽然粗糙但很结实。窗户纸是要糊两层的,第一层糊在格子状的窗棱外,待糨糊干了以后,再用希浆糊糊第二层,两层之间用薄麻匹交叉贴上做筋,两筋之间的宽度大约是十厘米。面浆糊干后有种收紧作用,干透了的纸窗非常平整,这时还要往窗户纸上刷油。窗户纸浸油后透光性大增,屋里立马亮堂起来。窗户纸糊在窗棱外主要是防止木窗棱被雨水打湿,因为浸油后的窗户纸不吃水,窗户纸不容易脱落。
草房屋里火炕是必须有的,火炕是冬季取暖的主要方式。盘火炕是个技术活,炕洞的高矮、烟道的设置、迎风坯的摆放、屋外烟囱口的朝向都有说道。炕和烟囱设计得正确灶就好烧,不倒烟,炕面热得也均匀。最早的炕面铺炕席,后来糊纸刷油,再后来铺人造革。
所有的草房屋里都会有令人讨厌的小生物,除了老鼠外最常见的是臭虫、跳蚤、潮虫、蟑螂、蚂蚁、蚰蜒。
燕子和麻雀喜欢草房,一般人家的外屋梁上都有燕子垒的巢,房檐里有麻雀窝。燕子和麻雀都很聪明,它们知道窝建在什么地方坚固和安全。以前,农村的燕子麻雀很多,一群一群地飞。
现在草房没了,砖瓦房都是石头地基水泥抹墙面和地面,窗子都是双层大玻璃窗,屋里宽敞明亮。这样的房子不要说虫子,就是老鼠进来都不容易,人虫鼠共居的时代早已成为了历史。
燕子和麻雀的好日子也一去不复返了,现在它们的家安在哪儿了呢?
村民说:“现在这里的燕子和麻雀照过去少多了,一是找不到可建窝的地方,二是大量使用杀虫药和种植转基因农作物,田野里的虫子太少。它们建不了房找不到粮,咋办?只好飞到别处寻找出路。”
故乡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太快了。不但认不出来了,有些甚至连回忆的痕迹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