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老友电话相邀。他说:“晚上过来吗?蘑菇鸡肉砂锅饭,黄米哦!”这大老粗,竟也附庸起风雅来了!我笑他,说:“你那又不是田家,今晚还是陪老人吧。”他沉默几秒,说:“我老头在老家,老奶在我弟家。”
我终究还是拒绝了,因父亲在我这,母亲在南宁那。
今年重阳在周三,山是爬不成了,也不想上楼顶凑热闹,还是泡菊花茶吧。我办公桌抽屉里就有一包杭白菊,且先泡上一朵。这菊花放了很久,是去年此时姑娘为我挑选的。那天我带她逛城南购物中心,逛到花类干货架子那里,便请姑娘帮忙:“你选一种吧!”她找最好看的。
这杭白菊,花是完全开过的,小封口袋装着。透明的袋子里,干瘪的菊花居然煞是可爱。它们蜷缩着,黄的花苞,干绿的花萼,配色像极姑娘认真涂画的向日葵。取出一朵,开水冲泡,看它伸开懒腰,一股清淡的又难分说的香味升腾。我啜一口,淡香,微苦,接着喉舌之间有袅袅回甘。那天回家,我也曾试着泡一朵。姑娘很好奇,伸手试着摸玻璃杯,被温度吓退,不说话只委屈巴巴看着我。我取个新杯子,来回倒腾,待茶汤凉了再递给她。姑娘学着我,左右摆头,轻吹茶汤,嘴唇碰一下又缩回去。确认不烫了,她猫一样舔一舌头,咂吧两下,便皱起眉头放下杯子跑开了。
姑娘说:“好苦!”她不知道,这微苦,以前普通人家也难喝上。能享受的多是达官贵人们,他们可比我们现在讲究多了。
旧书里记着,逢重阳,菊花是大事。须带着露水,得是新鲜采摘的花瓣饱满的黄菊、白菊。汉代的贵人们,重阳是必要喝菊花酒的。喝法颇直接,就是泡着酒喝,讨个长寿、驱病、避灾和吉利健康的噱头。所以那会,菊花叫“延寿客”,茱萸则是“辟邪翁”,一黄一红都是保平安的。那时的菊花酒,应是药酒的路子,喝时喉咙温润,喝的人心里盼着能多活几年。
后来出了个陶渊明。这人爱菊,在诗里把玩个没完没了。他大概不愁吃喝,便悠悠然地在南山下茅屋的东篱下种菊,花开了就“采菊东篱下”。他拿菊花泡酒,喝了两杯就作诗:“酒能祛百虑,菊解制颓龄。”菊花在他这儿,不只是药罐子里的材料,竟还能美容养颜!他喝菊花酒,喝的不光是长寿水,还有远离官场的清静,以及他自己心里那股子不弯腰的硬气。有菊,有酒,还有心里头那点自在,千金不换。
陶渊明之后,菊花就变了。它养在人胸口,从一味药,变成了读书人的白月光。这菊花酒,便添了股文人的清香味儿,不同的人喝出不同的味来。
白居易也爱菊。他种了一院子菊花,秋天开得热闹,以致“满园花菊郁金黄”。满园金灿灿,看着就富贵,就满足,就像在盛世里一般开得安心且理直气壮。他坐在花丛里,端着酒杯,是在感慨“长安居,大不易”呢,还是在享受“偷得浮生半日闲”,又或者在遥望开元的风貌,在畅想盛唐的荣光?
李清照不一样。她的菊花瘦了,也冷了。她浅唱:“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她在种着菊花的篱笆边喝酒,袖子被风吹动,想来满袖管里都是菊香吧?她没有人陪,只有花香,便接着吟哦:“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她自比菊花,瘦是刻骨相思熬出的形,是熬干了心血的模样。她如秋菊,清冷孤绝,迎风静放,花瓣上的露水都只剩下了印痕。她的菊花酒,怕是又冷又苦吧。
再往后是陆游。这人命途多舛,看菊花自又不同。他说:“菊花如志士,过时有余香。”他仿佛对镜自照。镜中人是有气节的,即使过了花期,影子也还带着倔强,骨子里依旧刚硬。他喝的,不只是菊花酒,更是风霜里挺直的脊梁。
菊花酒的味道,就这么一代代传下来,陈出古往今来的万般滋味。
到了现在,我们不太提倡喝酒,改喝菊花茶或者菊花饮品。
小区周边,奶茶店很多,有一家搞创新推出“菊花特饮”。姑娘曾闹着点一杯,她只吸了一口,便撅起眉头推给我。那“特饮”挺好看,印着“还来就菊花”,花瓣在杯中旋转起舞,吸进嘴里舌头一碾即化。没什么味道,腻腻的甜盖过一切。当然也可以讲究。我手中这杯,雅号杭白菊。泡了一会,花朵像饱睡的人醒来后完全舒展开。花瓣白得发糊,花蕊黄得柔和。喝一口,清香是有的,微苦也是有的,就是淡淡的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东西。
手里的玻璃杯已不烫手,菊花茶也泡过第三遍,颜色淡得像白水。我咂咂嘴,那点甘苦,若有若无,已不够在舌尖转一圈。
好在,我们也不是陶渊明这样的雅士,非得亲手种亲手摘的,带着霜气的菊花,非得盛在粗陶碗的,自酿的浑浊菊酒。我们都是俗人,为五斗米终日奔波之余,有点时间能泡一杯即泡即喝的菊花茶,能做一顿蘑菇鸡肉饭,那也算是附庸上了些许风雅,求得了一丝慰藉吧。
超市货架的茶包,奶茶杯里的点缀,中药铺的干花,都是菊花的影子。影子是压扁的,没有温度,没有筋骨,没有魂。你若问魂是什么,那应该是傲霜的倔,是寄托的深,是需要时间陈酿的人生百味。它们还在古人的诗里开着,在泛黄的书页间香着,我们闻得着却再难真正尝得到。
杯已凉,水已冷,鼻端花香已散。那曾经浓烈千年的菊酒之魂,是不是也像这茶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