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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写的《露天电影》，开篇竟以“撒尿”切入主题，这就令人不免惊奇了。在现实的旅途中停车小便，原本也是常事；可是在精悍短小的短篇小说中，作者不惜笔墨，把秦山原小便的一幕详铺细写，这就很迥然不群了：排尿障碍这一场景在小说中必然是一个关键的隐喻吧。

我忍不住从医学的角度思索：但凡五十一岁的男性都会有同样严重的排尿障碍么？如果不是，那么秦山原的症状为什么会如此突出？旅客们在短暂的停车途中都能坦然地在汽车两侧解决小便的生理问题；而秦山原虽已远远地避开人群，却仍有排尿障碍。是因为心理上有特殊的诱因？还是纵欲过度的后果？当他回到中巴车上，“一车人的表情都诡异。司机对他嘿嘿地笑”，成年人的世界，往往不需要公开审判，就已经在心底给别人判了刑。那么他们到底对秦山原产生了何种揣度呢？这隐晦的伏笔，就像一个钩子，被作者看似漫不经心地埋下了。

“一泡尿是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世界观的”，我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句幽默的调侃，还是一个故事浓缩的精髓。这一泡尿有什么样的悬疑，会如何改变秦山原的世界观呢？

事故源于十五年前的扎下村，那时秦山原还是个颇具年代感的露天电影放映员。他骑着二八杠的大撒把来到山村，就带来了山外的花花世界对封闭贫瘠的山村的文化冲击；他披着以文化传递使者的外衣为村民放映电影，在村子里倍受朴实的村民们的尊崇和拥戴；表面上村民们追逐的是《少林寺》、《南征北战》、《画皮》的电影；实际上他们追逐的是繁华都市和现代文明的梦想。秦某享受着“老人尊敬地叫他秦放映员，让自己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叫他秦老师”的殊荣，很快因忘形自大而产生错觉，觉得放映电影那道光柱和一个个人物都是从他的身体里跑出去的；他忘记了一旦离开放映的平台，他就啥也不是；他顶着不生发于他自身的光环，忘记了因果报应，沉溺于情山欲海，在村子里瞒天过海，给多少个家庭心里“扎下”了一辈子拔不出的针。

当两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分站在两边，询问秦山原：“是你吗?”“真是你?”然后两人警惕地相互看看，都把眼光移到别处去。她们在对方脸上看见了自己。

此处又是女人们的心照不宣，给读者留下无限的想象空间，却完美地呼应了小说开篇时司机和乘客诡异的笑。秦山原盖住的当年罪孽的面纱正在逐渐地滑落。

老村长和老方等一众村民们，对于仅有四年时间穿梭往来于本村的电影放映员，付出了朴实忠厚的热忱。他们连十几年前秦山原事无巨细的段子都讲得绘声绘色，口口相传。对比之下，秦山原除了乡村女人的乳房、屁股，除了新鲜、羞怯、紧张、虔诚、热烈、丰满、光滑和弹性等一系列形容词，他甚至想不起来帮过他的任何男人的名字，也想不起来与他有过露水情缘的女人的脸蛋和名字。

作者一个字没有评价秦山原，却通过孙伯让的询问，让这个冷漠、自私、卑鄙的人形动物展示在读者面前。是的，人和兽的区别，在于人具有意识和信仰,兽却只有欲望和本能。十五年前的秦山原将村民的热心用无视和欺骗彻底地践踏在地，他既无心，也无情，只剩下动物的欲望。

小说的前半截，作者徐徐地铺垫，用插叙的手法回忆了十五年前秦山原受到村民们的厚待；用对比的手法展示出秦的冷漠、薄幸和无耻。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直到前村长孙伯让出现，喜笑颜开地叙旧并邀请秦山原到家里住，情节才开始步入高潮。如果把小说前三部分比作静室饮茶，慢斟细品；那么从第四部分孙伯让的交谈开始，就如同主旋律从舒缓变奏为激烈，句句惊心，环环收紧。我越看越担心他会一刀一刀活剐秦山原，这感觉就是一篇以平淡的口吻讲述的惊悚故事啊。

在带领秦山原回家的路上，孙伯让淡定从容地一句一句地问询，每每把秦某逼到丑恶败露的边缘，又闲闲地放过。就像蹦极，让他上一刻失重地如坠深渊，下一刻又回弹到安全地面，反复折磨，一颗心七上八下。隐忍了多年的家庭破灭的痛苦，筹划了无数次的复仇情节，终于要实现了。表面上孙伯让波澜不惊，心底里却涌动着惊涛骇浪。这位狩猎者用前所未有的耐心，一点一点挖好复仇的陷阱，诱使猎物洋洋自得地陷落坑底而不自知；再不疾不徐地用语言对猎物的心理进行千刀万剐，最终令其崩溃。再次证明了，摧毁一个人的精神，远远比摧毁其肉体更能满足复仇的快感。

但是，这样还不够，让孙伯让情绪失控的是，他发现跟人跑掉的妻子比他自己更可怜：那女人为之抛却一切的偶像，却根本就连她长啥样都记不得，而罪魁祸首却从来没有一丝一毫意识到自己的无情，还一味地企图利用别人的同情逃脱惩罚。正是秦山原自己无意间的讨饶，触发了孙伯让的复仇灵感：既然一泡尿能改变世界观，一定也会要人命。

小说结尾写道：这时候臭蛋看见秦山原的脚底下汪着一摊水，还有水断断续续顺着秦山原的裤脚往下滴。臭蛋看看秦山原，又看看孙伯让，突然大喊一声：“他尿裤子啦!”

因果循环，从来报应不爽。秦山原早年放纵欲望，老来就饱受排尿障碍之苦；最终死于排尿障碍，以还放纵欲望之债。秦山原当年仗着放映露天电影的便利，干尽坏事；孙伯让就布置一个电影放映的现场，结束他的生命；秦山原当年滥情无耻，让多少村民承受精神痛苦、活得毫无尊严；他的人生的终点就被一泡尿憋死，同样肉体痛苦、死得毫无尊严。

孙伯让这样冷静地发泄愤怒和屈辱方式，是不是比歇斯底里的报复来得更深刻更有力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