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保平不是典型的作者导演,但他对类型片的驾轻就熟,使他的作品同样具有鲜明的个人风格。
去年上映的曹保平作品《烈日灼心》,因其情节之离奇,逻辑之缜密,受到中国观众久旱逢甘霖般的热捧。尽管这个故事并非出于曹保平之手,但导演的视听语言,将这个复杂沉重的故事还算完整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这在中国电影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功绩。
观《烈日灼心》,就像在翻看一本兼具写实与浪漫的社会派小说,我们的视线跟随导演的镜头检阅着三个逃犯的人生轨迹。和所有社会派小说一样,在这里,案情推理已经居于次席,人物的命运和情感被置于情节之上。
在《追凶者也》中,我们看到得更多是熟悉的喜剧套路,比如一个运气爆表的憨豆式主角,一个诸事不顺的东北杀手,以及各种误打误撞和互相拆台。但这些喜剧元素并不妨碍导演讲一个社会派的故事。影片最后,杀手在警察面前倾吐心声,痛斥社会不公,尽管这个设计显得过于直露,和影片戏谑现实的基调有些背离,但也有引导观众回归对影片价值探讨之功效,使这个故事不再是后现代风格的拼贴和臆想,而具有了一个扎实的现实基础。
当然,杀手最终还是逃不了被菜鸟警察爆头的噩运,这让我们又重新切回到欣赏喜剧的观影模式。
影片主人公宋老二同样面对着不公。埋葬着他妻子的祖坟挡住了开发商的财路,因此在反派的一贯逻辑里,这个人必须死。宋老二为洗刷冤屈伸张正义毅然踏上追凶之路,殊不知自己亦是幕后黑手穷追不舍的羔羊。宋老二对正义的执念使他看不清现实中人际关系和利益斗争的复杂。他期待警察有所作为,但警察除了一遍遍的承诺之外百无一用;他抢猪卖猪为死者家属贴补家用,以为这样做是恶有恶报天经地义,却为兄弟不齿;甚至当宋兴贵说他是全村乃至全省公敌时,他都信以为真。尽管在故事的最后获得圆满收场,但他依然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人物。
在社会派小说中,我们能够找到许多宋老二这个人物的“原型”。比如东野圭吾在《彷徨之刃》中塑造的长峰重树,为了报女儿意外身死之仇,他不顾警察劝阻,也抛开了法律约束,疯狂地追逐杀害女儿的凶手。作者将长峰重树定义为一个没有瑕疵的好人,他本是一介良民,坚信社会公义所在,但当他发现所谓的公义与自己的原则和底线相悖时,他只能孤身一人去践行自己的“公义”。而在悲剧的高潮,他被警察射杀,就死在凶手面前。
宋老二身上的悲剧色彩固然不能与长峰重树并论,但我们在《追凶者也》中依然能感受到社会公义与个人立场相互冲突的矛盾。宋老二根深蒂固的政治正确使他不能忍受含冤的处境,而社会公义却冷漠地叫他自生自灭。这一矛盾构成了他踏上追凶之路的原始动机。
那么,这一矛盾形成的动力又来自哪里?从理论角度溯源,我们不妨先从法国思想家阿尔都塞说起。阿尔都塞继承了葛兰西的市民社会理论,提出了“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概念。他认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通过潜在的教化,引导大众认同主导意识形态的合法性。而所谓主导意识形态,我们暂且简单地将它理解为一套社会公约,回归到影片中,就是宋老二坚信的社会公义。但是,在影片中我们发现,社会公义在此失效,就连穷凶极恶的杀手都打着公义的招牌破坏公义。
斯图亚特·霍尔在葛兰西、阿尔都塞之后,意识到受众对“意识形态国家机器”具有本能的抵抗心态。他在《编码解码》中写道:“大多数的‘误解’产生于霸权—主导编码与协调—自治的解码之间的矛盾和分歧。”在这里,受众已经不单单是纯粹的信息接收者,同时也成为具有信息处理能力的信源。而解码得出的不同结果,又引导受众采取不同的行动。宋老二选择自己亲手贯彻公义,董小凤则索性成为公义的破坏者。事实上,几乎所有的社会派小说,都能在霍尔受众理论的视野中找到其戏剧冲突的动力。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在观看曹保平的作品时,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带入对社会现实的反思。
除在情节上依然遵循社会派小说的逻辑框架,在结构上,曹保平则有意探索一条新路。《追凶者也》的叙事分为四个段落,每个段落的标题都由主标题和副标题构成。在副标题的设计上,导演有意掺入象形和乱码,使得影片平添了几分荒诞意味,同时也加强了影片与观众的间离效果。
影片的前三个段落,分别以宋老二、王友全、董小凤三人的视角展开叙述。在打乱时间的多线性叙事中,将故事的经过讲述得比较圆满,至少没叫观众看得云里雾里,已算得上成功。
《追凶者也》采用多线性叙事并非是无意义的炫技。和副标题的设计一样,多线性叙事使影片的荒诞意味、喜剧色彩更浓,与观众的间离更强。而如此做的目的,是用荒诞喜剧的外衣遮盖一个充满绝望的悲剧故事,冲淡甚至抵消观众对悲剧人物的怜悯,让观众能够自觉地解读产生悲剧的社会动因。
我们不妨将第四个段落去掉,或者试想宋老二没能逃脱董小凤毒手,那么这就将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了,而这个故事更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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