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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的前几天,炎热一路高歌猛进,最高气温从三十二度,连蹦带跳直奔到三十八度,中午过后,阳光就像烈焰闪闪的火苗,有人说:今年夏天是一个最热的夏天。
但到了“夏至”这一天,老天爷仿佛慈悲为怀,于心不忍,怕把人热极而融化,把酷热撵回太阳里面去,又将桀骜不驯的太阳用灰白的阴云严严实实地包裹住。最高气温二十五度,简直比秋高气爽还要令人惬意。
吃罢晚饭,他站在院子的侧门外看自己种的菜地。黄瓜和豇豆藤搭在一人高的细竹架子上,藤上的瓜豆倒悬,还有黄色的小花;石榴结出了小小的果子,也有红花挂在枝上;苞谷有大半尺长,被绿衣包裹住,长出嫩白的须子;辣椒挂在低矮的绿叶下,低垂的向日葵有菜盘子大。
靠山边的树林墨绿得阴暗带着黑影,隐隐能感觉到里面隐藏着野兽;天空布满了灰色的层云,均匀得仿佛能感觉到它的柔和;几处灰白的云层下,停滞着片片淡黑的云朵,像大海上的点点岛屿。
天色已晚,他向荒野走去,那里有一片高大的榆树,还有一条淙淙小溪。在林子的溪水边,他站了一会儿,一阵阵轻风从他脸上拂过,夹着几声夜宿的鸟鸣。抬头四处张望,不知道什么时候云开月朗,“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维的诗句浮现出脑海,他觉得好笑,自言自语道:“这哪里是盛夏?分明是三春时节。”
“天有不测风云”,他又忽然想到,还没等这个念头过去,另一个念头立刻接上,“人有旦夕祸福”。他心里有事,禁不住愣在那里。
他想到很久以前,害了一场大病,侥幸从死神的手板心里逃过一劫,康复以后,宛若华兹华斯的诗句:“我孤独地漫游,如一朵云”,去远方漫游。时光流逝,岁月的风雨冲刷尽记忆中看到过的风景,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和那个人的一句话。
那天,他从承恩寺出来。承恩寺是什么样子? 它的格局和气象如何?他已经记不起来了,只隐隐觉得很像诗圣杜甫写的武侯祠的景象:“锦官城外柏森森。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尤其是这个“柏森森”,简直就是画龙点睛,古朴凝重,肃穆庄严,不怒自威,凛然不可侵犯。
他记得在大门外面,一个人迎面朝他走来,站在他面前,端详着他。他觉得这个人很不礼貌,有点反感和厌恶,刚想转身离开,却听那个人说:“好面相!你将来一定高寿,能活到一百一十九岁。”他从来不相信这些东西,但那一刻,他心里却非常满意。生怕被别人发现了,急急忙忙掏出一百块钱,给那个人。
从头到尾,他没说一个字。那个人长得是什么样子?又是什么来头?他都不知道。他把钱往那个人手里一塞就跑了,好像是追前面的朋友,实际上他没有朋友,就他一个人,他不敢和那个人多呆一秒钟,仿佛那个人会忽然替老天爷后悔,把“一百一十九岁”收了回去。
漫游回来后,他开始还不觉得,而且几乎忘记了。但仿佛是受孕了,没过多久,这个念头慢慢地在心里发育成胚胎,越来越清晰地占据了他的意识。他犹如怀了鬼胎,不,怀了神胎,怎么也打不掉,随着时间推移,孕妇的肚子鼓胀起来,那句“一百一十九岁”的话,也在他意识的山巅上,长成了参天大树。又仿佛是暴风骤雨中海岸上的一座灯塔,为他那孤独脆弱的生命之舟指引航向。
“我能活到一百一十九岁?”他有点不敢相信。他听他的外婆和母亲说过:他生下来只有三斤多,还没有一只老母鸡重,而且从小,不,从生下来,就多灾多病,俨然神农尝百草,他是幼儿害百病,恨不得把所有的疾病排列成队伍,一个个地挨着来。那个时候婴儿和幼儿该得的、不该得的,但只要是听说了的,都像孙悟空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大显身手,什么“百日咳”、“出夫子(又叫幼儿急疹)”、“贫血症”、“急性阑尾炎”、“急性脑膜炎”、“肺结核”,如此等等,轮番上阵,好在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死里逃生。
他觉得从生下来就害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病,有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就好像亚圣孟夫子隔着几千年,用一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看着他,语重心长地说的。
他并不傻,很多时候,他认定那个人说的就是一句假话,无非是想从他这里骗点钱。但是,他爱听这样的话。这很符合他的心愿。这个甜蜜美好的谎言不能戳穿,值得相信。他几乎成了那个人的同谋,合起伙来欺骗自己。因为这是善意的谎言,就好比医生为了给病人以希望,对病人说的假话,把不治之症说成是无足轻重的小病。说不定弄假成真了呢?再者说,如何才能验证它就是纯粹的假话谎言?说不定恰恰相反,它就是真的!
还有,那个人既然玩弄这样的小把戏、小伎俩,为什么不说一百岁,一百五十岁?偏偏要说成是一百一十九岁?连一百二十岁都不肯让一分一毫?这有它的科学依据和自然规律。
所以,他不甘心不相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时间越来越久,这个转瞬即逝的念头,犹如流浪的孤儿进了慈养院,衣食无忧,变成了他牢固不变的信念。
谁敢百分之百肯定体弱多病就不能长寿?有例为证:他母亲有一个同事兼朋友,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得了严重的哮喘病,晚上睡觉不能平躺下来,否则就出不过来气。隔三差五就要在医院住几天,或者拿一大包药,回家熬了喝。到现在快九十岁了,六十多年如一日,看样子再活个十年没问题。
有一次朋友请吃饭,席间有一个生意如日中天的企业董事长,大腹便便,仿佛水泊梁山好汉,大杯喝酒,大块吃肉。有人提醒董事长:少喝一点酒,少吃一点肉。董事长爽朗地笑道:“我找人算过,要活到八十五。我爷爷八十五,我外公八十五,我老爹八十五,我老妈八十五,我的遗传基因好,什么疾病、灾难祸害都对我干瞪眼,奈何不了。”
他觉得有了志同道合的战友,也相信自己拥有强大的遗传基因。如若没有强大的基因,任你是皇帝老儿,也会被阎王爷一把抓了去阴曹地府。他能记住的是:努尔哈赤活了六十八岁,皇太极活了五十一岁,顺治活了二十四岁,康熙活了六十九,雍正活了五十四,但是,乾隆皇帝却出乎意料地活了八十九,原因何在?就是乾隆妈妈的基因好。
当然,话虽如此,也不能乱来,还需要“后天”的继续努力。他最早看了一篇好像是“生命在于运动”的文章,说很久以前的英国有一个乡下老人,活了二百岁,被王室发现了,请进王宫供起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再劳作,没有任何运动,没有几年就呜呼哀哉。
所以,他对“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深信不疑,坚持徒步行走,风雨无阻。那句励志的话不是说“只要耕耘,就会有收获”吗?他只不过想收获阳寿。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看着那位自信满满的董事长,忽然想到了《丛林之书•大象们的图麦》里的“大象跳舞”,那些与大象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的人,到死也只是听说却没有看到大象们跳舞,初出茅庐的小图麦却是白天听说,当天晚上就看到,真是立杆见影;而且是坐在一头叫卡拉•纳格的驯象的背上,被带进驯象和野象的舞场中间,眼看耳听它们跳舞。这是命运对小图麦的垂青,应该让小图麦看见的,就一定会展现在身边和眼前。一百一十九岁属于他,也是命运对他的垂青。
再说了,谁不希望长命百岁,谁不希望长生不老,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等等,哪一个不是聪明绝顶?海外求仙,炼丹修行,可无一不是早早地一命呜呼,撒手人寰?“宁在地上磨,不在地下沃(沃:是他这个地方的土语,即不被埋入地下腐烂)”。正如《生命—非常的世界—》里说的那样:“没有人知道现今到底有多少种生物,据估计有四百万到一亿种。这么多生物有着共同的特点——求生和繁衍。”
求生,求生,求生永远是第一位的!
从此,他变得非常敏感和固执,也更善于分析。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对所看见的数字都异常敏感,无论路上跑的车牌上的号码,还是超市卖的商品标价,都必须和119明里一致,或暗中相合。他内心渴望看见的每一个数字都是119,仿佛这个数字,就是他活到这个岁数的招牌和铁证。
他还发明了他独特又奇妙的推衍。比如出门就看见了一个车牌号是11,他首先想到:“还能活十一年?”心忽然坠下了冰冷的深渊;但他会迅速扭转和调整思路,另劈蹊径,1+1+9=11,还是119,只是更隐晦了;如同云遮雾掩的“天机”;以此类推,如果看到的是9,那么就是1*1*9=9,同样是119穿的伪装。千变万化,不离其宗;外表迥异,本质不变,不过是为了考验自己的智力。
还有,微信运动上记录的步数,他也要后面三位数是119,宁肯再多走几步或几十步。有一次傍晚散步回家,他走了好几个来回,每个来回走到门口,站着看手机上的步数不是119,正想再走一个来回,忽然发现一个人正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觉得那个人把他当成了神经病。从此,他不再走出119,而是坐在家里磕手机,把数字磕成119。可是,这个数字太难把握,于是就把微信运动停用了。
夜色越来越浓稠,胳膊被蚊虫叮咬了一口,他一边用手抓痒,一边想:“更深月色半人家,北斗阑干南斗斜。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刘方平真会写,只选好的写。
在水畔山边居住,虽然空气清新,鸟语花香,宁静清幽,但是也有令人烦恼的问题,你不知道院子的墙角下的草丛里,会不会爬出一条毒蛇来;夏夜蚊声如雷,到处乱窜;冬天北风呼啸而过,屋里像冰窖一样,比野外还要寒冷。
可是,这没办法,有一利必有一弊。一切为了一百一十九岁的目标,所有困难必须克服。几年前,他认为环境和运动同样重要,于是,不顾妻子的反对,在城郊买了一户农房,还种了大半亩菜地。不论夜里睡得多么晚,清晨一定要起来,到地里给蔬菜瓜果浇水、松土、施肥。
“一百一十九”,就是119,火警电话号码,这是不是暗示他旺盛的生命力像熊熊烈火一样,自己不会熄灭,非得用大水或灭火器来扑灭?
可是,真的一百年,一百多年,二百年又如何?一百一十九,就算一百二十岁吧,那是一个什么概念?人,总是先有感性认识,才有理性认识,只有先听到、看到、触摸到,才能在大脑中产生具体的映像。他看见过好几位百岁老人,但从来没有见到过超过一百一十岁的人?这样的老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有什么样的心思?他想像不出来。
听说东南亚的一个老人活过了一百四十多岁,万般无奈地说,死神把他遗弃了;南太平洋的一个老人活了一百零几岁,觉得活着没意思,跑到另外一个地方“安乐死”。这些对他而言,是不是说:到了一百一十九岁,身体仍然强健得像一头壮牛。但是,朋友和亲人们都不在世上了,想说话,不知对谁说;想喝酒,不知谁来陪?一眼望去,还是滚滚红尘,芸芸众生,而他仿佛身处异地他乡,孤苦伶仃;“高处不胜寒”,自己对自己的生命做一个了断?
他是不是在胡思乱想?不,他一点都不糊涂,不仅没有丧失正常的判断力,而且思路清晰。
比如,他反对什么“辟谷养生”。“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殍”,这血淋淋的教训,也会被人视若无睹。据说“辟谷养生”的倡导者,志存高远,渴望长命百岁(也许千岁),但结局却出人意料地南辕北辙,事与愿违,以害死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警示了“辟谷养生”的虚妄愚蠢和此路不通。那么,这个倡导者在没有断气之前、春风得意的时候,想没想过这样的问题,自己说的真话还是假话?能身体力行,就不证自明,倡导者坚信自己说的是真话;可那具僵硬冰冷的尸体,最终揭穿了谎言。
再说了,这样做,到底是追求健康,还是追求美貌?如果天天忍饥挨饿,个个男人岂不都是潘安,女人也成了貂蝉?
他知道美颜是人人都想拥有的,只是它非常吝啬,非常稀罕,以牺牲健康为代价的人,不是被蛊惑,上当受骗,就是傻瓜白痴,他(她)们难道就不知道,美丽的容颜,建立在身心健康和充满活力的基础上?
一百一十九岁,他已经活了一半,风驰电掣一般的岁月,有时十分轻松,有时异常沉重,好像一个斑驳陆离的梦。后面的一半是不是也是这样?如果还是这样,那也很快就会稀里糊涂地过去。可是,古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也许当自己活过一百岁以后,苦难才开始,让他深刻体会到“生命是折磨”的真实含义。
好像又在下雨,因为他感觉到几滴清凉的水珠滴在肩膀上,该回去了。
左边的大牙又疼起来。让他可恶可恨的是,这颗坏牙齿,独自彻头彻尾地疼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惹事生非、故意捣乱?嚼食物的正经事不干,却专咬舌头和口腔上的肉,连疼痛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不过反过来再一想,这颗牙齿疼也算不上是纯粹绝对的坏,谁没有点头疼脑热,小病小灾?俗话说“摇墙不倒,倒墙不摇”,破罐子才经得起熬。
他转身慢慢地往回走。从站的那棵大树下起步,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只有他知道,仿佛在赌前途、赌命运一样,精准地计数步子,走到家门口,不多不少刚刚好,十个一百一十九。
“十全十美”,一百一十九岁,这就是天意。他心满意足地微微一笑。
2023年6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