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也奇怪,我一向是喜欢清静的,甚至常常在某些社交场合都禁不住试图寻求安静的一隅。然而每当想提笔写作之时,一个人独居一室,顿时陷身于一片万籁俱寂的天地间,心却愈发不安,幸而住所附近设立了公共图书馆,才将我从中彻底拯救。
一日,暖阳当空,轻风拂面。我于图书馆紧挨落地窗的沙龙区阅读,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突然来到正前方的座位上。她将随身物品放好在座位的右侧,而后仔细地从其中一个口袋取出眼镜来,并开始翻阅起平放在双膝上的书籍。白发老人个头不高,面目清瘦而白皙。过了几分钟,一位手捧厚厚书本的中年女人来到老人眼前,老人从她手上接过其中两本。许是年迈的缘故,老人的手显得有些微颤抖。她又从行李袋中翻出两本民国人物传记,递给中年女人。随后又走马观花一般翻阅了手中的书籍。这次,她左手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十分吃力地站起身来,老人步履蹒跚紧随在女人身后一道离开了。
其实在图书馆遇到的老人并不少,只是像她一样高龄且行动不便,却仍然对阅读抱有如此浓烈兴趣的老人,今天第一次遇到。这样一位具有满满书香气的白发老人,仿佛一颗灵魂都透露着阵阵香气。
初次从他人身上闻到这种香气还是在幼年之时。那时的我虽个性内向,走起路来却总是急匆匆的,旧时屋舍四周布满巷弄,和其他伙伴玩耍时,常在巷子里跑来跑去,好几次都因跑得太快而摔得筋骨疼痛不堪。其中一次,因在一个十几层的阶梯上跑得太快,一不小心脚下踩空了。当落到最后一级阶梯时,早已鼻青脸肿,连脚骨都摔到错了位。那日受伤后留下的疤痕直至今日仍然清晰可见。
待傍晚父亲从农田里回来。他见我的腿部受伤,于是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立即将我背去村里一位善于接骨的伯父家。赶到那位伯父家门前时,他家大门紧闭,伯父尚未回来。我们又在门前等了十几分钟,那位伯父与他的妻子才身负农具匆然归来。他问清情况,随后父亲将我抱进厅堂。伯父一脸焦急,但同时又从容不迫。他一边替我接骨,一边仔细询问我的感受。当下,看到他脸上流露出来的亲切与慈悲,竟散发着一种与他人杰然不同的气质。因此,我虽然极其疼痛,心里却感到一阵莫名的心安。
接好后,他们又闲聊了几句。
父亲说:“你的儿女经济都比较宽裕,赡养你们也不难,你们为何还要如此辛劳?”
他却说:“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我们离不开这片土地,耕种权当是锻炼身体了!”
那时候,不仅全村的人们都知道他们勤劳的作风,对待邻里乡亲更是和蔼可亲,且时常有求必应,热心地帮助过村中许多人。一次凌晨我同父亲早起去圩里,在村外的马路上撞见他们。冬天的五点,天还未亮,那位伯父挑着大担农产品走在前面,伯母则挑着小担紧跟其后。我在一旁听他们气喘吁吁,可同父亲讲话时却是激情盎然。事隔数年,那个凌晨从此在记忆烙下印记。
岁月更迭,我才渐渐明白,原来在那次接骨时,自己所感受到的特殊气质来自他灵魂中的香气,也正是那种香气抚平了我的疼痛。
后来,我一路向西旅行去到拉萨,对于随处可见的宗教信仰者感到异常惊叹。他们衣着朴素,坐立间颇显从容之态,朝拜时又心无旁鹜。在每日的生活空隙,除了颂经就是礼佛。在信仰这件事情上,他们纯粹而坚定,这对意志薄弱的我来说,心底不禁暗暗升起某种崇拜之情。
在拉萨停留的那段日子,许是受到当地气氛的感染,时常喜欢参观当地寺庙。一天中午,绚烂的阳光泼洒在寺庙的庭院中。我在走完寺庙的几个殿堂后,同一个高龄老人一起坐在庭院长长的木椅上。她穿着民族服饰,随身携带着一个薄薄的尼龙布袋,手持转经筒不停地转动着,眼睛平视前方大殿的门口。老人安静地坐在我的旁边,大有智者之范。她身上所独有的气息尤其吸引我,像是某种香气让人想靠近。因无法按捺心中的冲动,我试图与她交谈。遗憾的是,老人并不会讲普通话,她用手一边比划一边热情地同我聊天,最终因沟通障碍就此作罢。她从布袋里拿出水一瓶水来呡了几口,又继续转起了经筒。
我静下心来继续与老人并排坐着,虽然未能与老人交谈,但心中仍然充满喜悦。我望向殿中静静燃烧着的酥油灯,思绪再次蔓延开来。此刻我坚信,即便我与老人有着年龄与地域文化之差,而在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定然存在某一种极其相似的东西。
如此静默地坐了十几分钟,告别我之前,老人颤颤巍巍地从袋子里掏出一块手帕。当她打开手帕时,我才看清里面包着的是一些干果。其中有落花生、瓜籽、三两颗红枣。她缓缓从其中分出了一些,笑脸盈盈地塞到我的手中。那一刻心中闪过一丝惊讶并伴随着一种莫名的感动。她佝偻着身子站了起来准备离开,我则频频点头表示谢意。目送老人蹒跚而去的背影,视线竟在不知觉间变得模糊起来。
当在图书馆遇到忠爱阅读的老人,也不禁让我再次深深忆起寺庙邂逅的那位老者。岁月流转,事过境迁,虽是萍水相逢,他们却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只因为他们都是灵魂具有香气的可爱之人。
有香气的灵魂,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有香气的灵魂,更像一片动人的风景。这种香气,令他们在各自生活的天地里滋养了自己,也芬芳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