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辽太郎《殉死》原创翻译五

作者:司马辽太郎

原书出版:文艺春秋昭和五十六年八月十日第二十六刷《殉死》

翻译:万松岭上一间屋

本译文仅供个人研习、欣赏语言之用,谢绝任何转载及用于任何商业用途。本译文所涉法律后果均由本人承担。本人同意简书平台在接获有关著作权人的通知后,删除文章。

译者按:本人翻译此书系因该书在中国范围内无正式出版,译者为司马辽太郎作品爱好者,颇觉遗憾,故自行翻译以供书籍爱好者及日语学习者共同探讨,如有不妥之处,敬请指正。


第一部 要塞


        乃木希典作为新设的第三军司令官为赴现地而乘离东京站,是在开战后第三个月的五月二十七日。

          就任其参谋长者,陆军少将伊地知幸介是也。

      “有伊地知在,没问题了罢。”

        大本营已然是高枕无虞。伊地知并不具备攻击那般要塞的能力,但因他是炮兵科出身这一点,就被莫名地视作适合的人选。

        伊地知幸介为萨摩藩出身。仅以陆军士官学校第一期生,受过正规的军事教育这一点,他就绝非乃木之类的“旧弊”。——伊地知之具有那莫名的权威性,原因即在于此。维新前武士出身的诸将军,除一小部分外,已不具备承担最新军事任务的能力。海军的山本权兵卫早就体认至此,他将戊辰战争中残留的提督们大量编入预备役,实行了大裁减。不过现在正率领联合舰队的东乡平八郎则属特例,戊辰之役时他是萨藩海军的炮术士官,维新之后,他在英国接受了前后大约七年的海军教育,如此经历纵在海军部内亦足称稀少。海军将官内的所谓“旧弊”中,仅余时任海军军令部部长的大将伊东佑亨。伊东系萨摩出身,维新前,他跟随在胜海舟建于神户的半官半私的海军塾“神户海军操练所”的塾头坂本龙马之后学习海军。不过,由于途中发生蛤御门之变(1),他为藩里召返,在京都作为陆兵参战。伊东在军事技术上的学历仅止于此,但得益于他灵敏的头脑,使其对最新的海军战略亦可充分地消化。

        下面,该聊聊委与乃木的参谋长伊地知幸介了。此君自士官学校毕业后,为将他培养成参谋将校,其从军经历在最初即被规定。任职少尉后他长期在法国陆军留学,任中尉时又奉命赴德国陆军留学。自少佐时期起他进入参谋本部,日清战争时已作为现地军参谋参战旅顺。鉴于这一点“土地经验”,使得他被委任为乃木的参谋长。加以乃木希典在任少将之时,留学德国之际,曾在柏林得过伊地知之便宜,故曰二人缘分颇深,自始即交情匪浅亦未为不可。就伊地知的种种经历看来,仿佛是为与乃木在旅顺结聚而被赋予了宿命,然以伊地知而言幸福与否则又当别论。

        明治三十三年以来,伊地知即为参谋本部第一部的部长,乃是对俄作战计划事实上的负责人;大本营宁可忍受自身的不便,亦要将担任如此重职者委于乃木之下,若谓好意亦确为好意:

        ——伊地知没问题的。

        大本营的安心即出自于此。但伊地知是否为如此的一员谋将,却未知其实。

        旅顺要塞的攻略乃应海军之要求,此事前文已述。在大本营会议上,海军方面提议:

        “请让海军重炮队协力。”

        由于海军炮口径大,其贯彻能力亦强,作为陆军接受此提议当然是上策。对此,炮兵科出身,又是第一部长的伊地知幸介不能不有所回应。

        “没有那种必要罢。”

        伊地知——不仅是他,连同他的课长们——却予以峻拒。接受海军的应援是事关陆军的体面的。而且他声称旅顺要塞“仍是日清战争时那种程度,如今与当时纵多少有别,惟陆军一方足矣”。伊地知决定抽调自己的课长大庭二郎中佐作为其参谋副长同行,这位大庭即在任少佐参谋时主张“旅顺敌军配备薄弱”的人物,这一点前文已述。

        要之,乃木最初的不运,即在于参谋本部内著名的旅顺轻视论者成了他的参谋长和副参谋长了。

        此处为冗笔,日本陆军的惯习,即是将司令官的能力束之高阁。作战之大部乃由参谋长制定,并予推进,司令官除统制的象征的角色外,惟为负作战的最终责任之存在。

        或许,这是基于日本人安全感觉这一点上的一个传统。若以战史上之一例举之:源平时代,源赖朝委与其弟義經的参谋长(目付、军监)是梶原景时。景时以为,一切军略及军事行动皆须听自己处置,正当他欲如此行事,却被義經独断之性行阻断,最终他诉之于赖朝。惟申诉为军监惯习上的正义罢。及至战国时期,所谓英雄群立,一切全凭大将专断。然而,到他们的子孙成为江户期的大名时,在“主公一无所知”这一前提下,形成了由家老全权处理的制度。迟至近代陆军则是,宁让将军们的能力生锈,亦要沿用此更具安定感的形式。优秀的司令官信任其参谋,使他们能力得以充分发挥,这已成定型。譬如这一时期前后,坐在满洲派遣军总司令官位置上的是大山岩,其麾下的总参谋长则由儿玉源太郎就任。当初并非是大山,元老山县有朋有意亲自出任总司令官,那时儿玉源太郎说:

        “山县这老头不行。”

        无论如何,满洲境内全日本军的作战都必须由参谋总长儿玉源太郎订立。事实上,就是儿玉在作战。方案若经制定,固然首先须得到司令官的应诺,可儿玉口中的“山县这老头”是一个对任何事都独树其见,对无聊小事尤喜说三道四之人,故而他或许会成为作战的障碍。“癞蛤蟆肚子够大,一切交付予我就行。”儿玉曾谓。癞蛤蟆似为大山岩的绰号。总而言之,司令官和参谋长间即是那样的机能关系,倘若得到优秀的参谋长,那司令官即使卧榻酣睡,作战仍能顺利进行。

        不管怎样,乃木希典得的是少将伊地知幸介。

        在东京驶往广岛的火车上。乃木和司令部将校同乘一列火车下行。途中,列车甫入静冈站,他们即从报纸号外中得知:

        ——第二军攻陷金州,随即拔除南山之险。

        乘务员出于好意将号外扔进列车后部。后部车厢所乘者为附属司令部的下士官和士兵,他们以响彻车厢的声音三唱万岁。万岁的呼声从后部车厢有如顺次波般传来,最后抵达乃木希典的车厢。乃木已从副官处闻知了号外的大意,为了高唱万岁,他站起身,张开嘴,却是听不见声音。要说为何,是因为坐在前座的参谋长伊地知幸介早已跳将起来高唱万岁了。乃木所唱的“万岁”的声音太小了。

        此等场合,自少年时起即谨慎克制的他是发不出伊地知那般乐天的呼声的。乃木少年时的性格颇为神经质,遇事容易胆怯,对事物过于敏感,随着年龄增长,他才好不容易克服了那种性格。壮年时他尤为自觉,在酒席间反而举止豪放,然在此不经意的场合他又忽然露出他性格的原型来了。

        列车行抵广岛,一行在等候乘船期间,为待命而入住指定的宿舍;此时,有关南山攻防战的略详细的情况已经能够知晓。

        据云,日本军在南山的死伤达四千三百人。对此,伊地知眼见着面露不快起来:

      “差一位数啊,不是搞错了罢,难道不是四百么,不是么。”

        他反复念叨。

        第二军攻下的南山在金州湾附近,位于距旅顺一百公里的东北方,如果把东京比作旅顺那南山就相当于沼津一带。可以说,南山是距旅顺要塞最远的一座堡垒,最初根本未被视为问题,反被认为是:

        ——不是野战阵地程度的阵地罢。

        然而,当第二军尝试进攻后,全山火力全开,日本军筑起了尸山。乃木希典昔日担任过连队长的步兵第一连队几近全灭,下士官手持军旗,在弹雨的追逐下退却。数次的步兵突袭均告失败,这期间,海军的炮舰围住金州湾,以舰炮射击协力陆军,攻击方的火力稍稍增加,但是战况惨烈至极,一时,参谋中甚至生出撤退的主张。然而,军司令官奥保鞏不予首肯,再次下命强袭。奥的这个处置就结局而言是正确的。此时奥若无此决意,敌人的援军将会南下,日本军的后方将为之遮断,等待他们的将是全灭的命运。通过这次强袭,奥终于拿下了这块微不足道的高地。参加这次高地攻击的本方战斗员有三万六千四百人,死伤四千三百八十七人。

        与之相比,敌人在这座山上仅驻守了一个师团(约三万人)。其炮垒的炮数包括重炮在内只有区区五十门,且多数机关枪都配置在胸墙内。那些胸墙和掩体极为坚固,即使用野炮的榴弹攻击亦无法撼动它分毫。即使如此,若和旅顺要塞相比,这也只是座简易要塞。

        在广岛,伊地知始终感觉不信。

      “负伤四千?肯定是误报!”

        他一直坚称。伊地知宁愿相信是误报。如果南山的一处高地已经构筑了如此的阵地,那他所负责的旅顺要塞群岂不是有数十倍于它的规模么。

        伊地知幸介曾经经验过的野战乃在日清战争中,当时,一个战场上本方的损害是以百人为单位的,彼时的经验牢牢地盘踞在他意识的每一处,他尤易凭借此一经验去把握全新的事象。最易凭过去的经验决定意识的,莫过于军人。在这一点上,比伊地知年长的乃木希典亦无两样。乃木所参加的最初的战争为西南之役,在那场战争中,一个战场上的死伤的位数是十。尽管如此,乃木仍视彼时的战争为最大的苦痛,纵在体验过旅顺的晚年,他亦数度言称:“我所经历过的最苦痛的战争,不在旅顺,而是西南之役。”因是直接置身于飞弹中的第一线指挥官,其肉体的记忆尤其强烈,那些记忆往往构成了他发想事物的要素。

        ——确实,死伤的数字似有些过多了。

        此时,乃木亦低声言道。若就西南之役而言,倒也确实没错。

        无论如何,鉴于“日清之役时旅顺之经验者”这一点选择了乃木希典、选择了伊地知幸介的大本营,或许正失败于这一点。听闻是旅顺,日清战争当时在旅顺这片土地上的情景和战斗经过的肉体记忆,使他们趺坐于先入为主上,要将其拂去是不可能的。正因如此,无论乃木或伊地知,值此攻击这二十世纪最新式的永久要塞之时,却携带幕末时的十五厘米青铜臼炮和九厘米青铜臼炮便向其推进了。他们未向军当局吐露对这些炮只字的不满。抵达现地之后,方才体认到它们的无力。那些尊王攘夷时代的青铜炮在旅顺只若烟火一般鸣放,不久纵使鸣放亦告停息。因加热间隔过短,那些炮已不堪高频度地使用了。

        入住广岛之日又数日后,乃木希典等候着在此战役中纷至沓来慰问他的最初的不幸人群。含有长子陆军步兵中尉胜典战死之意的公报,自东京的留守宅邸传来了。乃木胜典作为步兵第一连队第九中队的小队长先于乃父出征,从属第一军的他自金州湾登陆,为据守金州城东门的敌机关枪击中左下腹部,大肠被切断,虽后送然因失血过多阵殁。

        得此报后,本来作为军人神经体质就过于多感的的这位老军人必定悲伤欲绝。然其在日记中却谓:

        胜典之事,电报收悉,他言无余。

        事实上,对伊地知参谋长他亦未尝说过一句。对家人,他送去修书一封:“吾与所余保典(步兵少尉)之棺齐备之前,胜典之葬仪不得举行。”同日,来自寺内陆相的吊电亦送达了,纵对此,他在返电中亦只称:“心满意足矣。”这一切全都是伪善——即使被人如此指责,即使被当面指责,希典亦必会无言地忍受。生性就过于羸弱而纤细的他,从年轻时起就规整自己,而给予他脊梁的正是这种姿态;尤自德意志归来后,他对所谓的军人美心驰神往,这种姿态在他身上也愈发强烈了。

        此处为冗笔。滞留德国期间,他认为他所感受到的欧洲各国的德义的根源,为宗教。他曾写道:“然如我邦佛教,目下殆无以为用之所也。”他认为,军人德义的根源唯有天皇和军人敕谕,以及对武门武士的传统的忠诚心的追求,前记他所撰之意见呈报书中亦包含了此意。德川时代所确立的武士道是在“死”这一前提上成立的,要到达那个彼岸,除了常将自己置于死的意识中自我锻炼以外别无他法。乃木希典为了完成自我美,亦不绝地将意识集中于彼处。与其说他是一个军事技术者,莫如说他是一个自我美的求道者,他的那句“三棺不列,葬式不出”不是对他人的演出,而是对自己的演出。写到此地,还有一点余谈。自德国归国后,乃木希典重读了他少年时代的恩师玉木文之进——吉田松阴的叔父——如同圣典一般传教的山鹿素行的《中朝事实》一书,沉迷其中,卒成其教徒。此书虽则是宗教性薄弱的江户时代的书物,却罕见地宗教味浓厚;这部神道书,亦恐是以汉文撰写的唯一的神道书了。山鹿素行,乃是成为赤穗浪士精神支柱的一位思想家,他本是兵法学者,开创了军学山鹿流。松阴的吉田家凭山鹿流军学代代出仕藩内,素行学是这一族的家学。吉田松阴以素行思想为基础写下《七规七则》,希典作为松阴的一族当然亦将此《七规七则》常置座右。总而言之,居于那般闭塞至极的精神世界,且又保持着那般姿态的乃木,面对胜典的死,会有前述的表面上的反应,事属当然。

        乃木希典及其司令部六月一日自宇品起航,同月六日,于第二军占领下的金州湾登陆。登陆的第一日,他即收到被任命为陆军大将的电报,他的阶级章更换了。同日,儿玉源太郎亦受命成为陆军大将。

        乃木在去往预定阵地之前,视察了自金州城至南山要塞的新战场。其目的是为了考察俄军阵地构筑的方法和实际情况,此为理解旅顺要塞的唯一手段;可是对乃木希典而言,仅仅用冷静的战术眼光来视察新战场的心绪是不可能存在的。在现地的军政委员齐藤季二郎少佐的陪同下,一行在金州城东门前勒住了缰绳,此时,随行的幕僚们没有和乃木希典说一句话。长子胜典率领他的小队为奔赴目的地金州城北门而途经东门附近时,突遭城楼上的机关枪的射击。机关枪于当时的日本军是首次经验的新兵器。小队包括胜典全被掀翻在地。弹丸击中胜典刀带的尾扣,连同尾扣一起钉入腹部,他的伤因此意外地重,大出血夺走了他的生命。乃木亦得知了胜典死亡的经过。归路,已至日暮,满洲特有的血一般的赤色落日把南山一带皆染成了红色。希典勒马不前,赋诗一首:“山川草木転荒涼,十里風醒新戦場,征馬不前人不語,金州城外立斜陽。”此时,他完成了作为诗人的绝唱。

        乃木将最初的司令部设在被俄罗斯放弃的大连附近,旅顺攻击作战已经蓄势待发。


注释:

1.蛤御门之变:1863年“八月十八日政变”,长州藩尊王攘夷势力被逐出京都,长州藩派兵进驻京都,与幕府联军发生激战,长州藩败走(当时萨摩军从属于幕府联军)。因战事发生在京都御苑的西侧禁门蛤御门附近,故又称禁门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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