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司马辽太郎

原书出版：文艺春秋昭和五十六年八月十日第二十六刷《殉死》

翻译：万松岭上一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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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按：本人翻译此书系因该书在中国范围内无正式出版，译者为司马辽太郎作品爱好者，颇觉遗憾，故自行翻译以供书籍爱好者及日语学习者共同探讨，如有不妥之处，敬请指正。

第一部 要塞

四

        不得不提及日俄战争了。

        早就在推敲对俄战作战计划的参谋总长川上操六，因在日清战争时过劳成疾，于明治三十一年病殁，这让陆军部内落胆。其后继者由田村怡与造担当。田村为山梨县人，系出自藩阀以外的首批将官之一，明治政府创建的士官学校的一期生；川上操六把他当作门下生一般疼爱，为使他成长为参谋将校，给予了他一切机会。田村于川上之后继承了对俄战计划，但就在日俄战争前夕，现职参谋本部次长的他突然死去。其后任，已无适材。

        若说有，则惟有以川上·儿玉之名并称的儿玉源太郎了，但若就任此职，儿玉的级别过高了。他于明治三十三年就任陆军大臣，后又任内务大臣兼台湾总督。若就任参谋本部次长（总长大山岩）之职，便是大幅降等。然而，儿玉主动接受了这一职务，并于田村死去的同时开始执务。

        儿玉出仕参谋本部，继承执务后，发现田村晚年的对俄计划极其消极。理由是——元老们认为对俄战必败，始终持消极态度，所以田村不得已将重点放在了本土防卫计划的制定上。儿玉督励了诸参谋，重新制定了计划。从俄罗斯占领南满洲后的情势看来，日本已经无法继续忍受其压迫了，虽然心存对胜败深深的危惧，却又身陷不得不决意开战的窘状。儿玉即是开战论者。

        明治三十七年二月十日，日本向俄罗斯帝国宣战，即刻，位于旅顺港外的海军率先展开了战斗行动。

        在此以前的二月五日，动员的命令已经下达至三个师团；同日，赋闲那须的乃木希典方面亦收到了令状。状曰：命乃木希典为留守近卫师团长。即命他在部队出征之后，率近卫师团留守。

        乃木对这一人事十分不满，于诗文中寄托了他的忧怀，但情形不若其所希望，他之被部署至第一线一事似未被考虑。

        陆军的初期作战为第一军的鸭绿江北上作战。其司令官为萨摩出身的黑木为桢，幕末纷乱时名为黒木七左卫门，维新后加入陆军的一个人物。第一军司令官以下的人选方针，除作战初期的必要外，只选择富有勇往直前气概之人。自然，人选的定夺在儿玉。

        第二军亦已完成编制，正源源不断被输送至登陆地点。司令官是旧小仓藩出身的奥保鞏，一个悍气十足的典型的武人。第三军则尚未进入编制阶段。

        下面，来谈一谈第三军司令官。既然是军司令官，自当以大将或老资格的中将担任。开战当时，陆军共十四名中将。其中萨长出身者十人。这十人中，若以明治二十八年度被任命者作为资历最老的中将，则惟冈泽精和乃木希典两人。冈泽精为长州萩出身，维新后从四等军曹做起，连续晋升。他长乃木五岁，从年龄来看，他亦不堪再担当野战勤务了，况且，冈泽已入宫中，担任侍从武官长。如此说来，惟有乃木希典一人。

        若以年功序列论评，选择乃木亦属当然。

        军部内亦有那样的预测。而且，乃木甚得明治帝的喜爱，将这个名字加入战时陆军的人事并无不妥。关于起用乃木的这个问题，据传有某位要人谓：“乃木，自然有适合乃木的任务罢。”言下之意是——虽然无法立即起用乃木，但不久就会有符合其性格和能力的职务了。这番话，既有传言称是元老山县有朋所说，亦有传言称系出自儿玉源太郎之口。总之，乃木希典将担当开战初期最重要的野战司令官这一选择已经泄露了。

        与之不同的是，攻击旅顺要塞这个传闻变得引人注目是在开战后又经过很长时间之后的事了。

        在那之前，根本没有攻击旅顺的方案。已故川上操六未曾制定方案，已故田村怡与造未曾制定方案，儿玉源太郎亦未有制定方案。这一位于辽东半岛尖端的俄罗斯租借港内的要塞正理所当然被不断构筑，大本营对此虽有所察觉，但是日本陆军却没有感到有不得不将之攻占的战略必要。对俄作战的目的终究是在满洲的中央平原击灭俄罗斯军，这一战如能归于胜利，此等边陲要塞即使弃之不顾亦会自动腐烂；从这个意义上讲，陆军无视旅顺在战略上是正确的。

        然而，海军却请求攻占旅顺。

        旅顺港内，潜伏着俄罗斯的旅顺舰队。倘若放任他们自由行动，则日本列岛的水域将被置于危险的境地；加以海军在战略上最大的苦痛在于，俄罗斯波罗的海舰队扬帆远东之时，此旅顺舰队若再加上彼波罗的海舰队的战力，敌我舰队势力之差将变得巨大，海军恐无胜算。

        当初，海军打算以物理性的方法封锁旅顺舰队。旅顺港的港口极其狭窄，如能闭上袋口则万事大吉。通过在港口击沉陈旧船舶，即可达到封锁的目的。因此，一支决死闭塞队被招募，开战以来，他们冒着敌人的要塞炮火好几度尝试那种作业，但前后数回仍无法成功，最终陷于绝望。故而，借由陆军从要塞的背面攻击，将之攻陷而迫使旅顺舰队出港，在港外将其击沉，除此以外别无他法。海军正是如此要求陆军的。

        “既然如此，也无可奈何。”

        大本营参谋本部对海军的请求轻易地——亦只能作如是想——答应了。这成为乃木希典巨大的不幸。

        毕竟，本来的作战计划中并没有加入攻击旅顺要塞这一要素，所以参谋们在这方面的知识接近于白纸，有关要塞内容的谍报亦未有收到。更何况，彻底奉行秘密主义的俄罗斯军对有关旅顺的情报正实施严厉的缄口政策，连外国武官亦没有相关知识；无计可施之下，只能令日本的在欧驻在武官间接打探其情况了。

          而且日本陆军根本没有攻击近代要塞的经验，知识亦匮乏。那些知识，本来是不要的。在俄罗斯占领南满洲以前，若说日本是以支那为假想敌国的而事先制定了此作战计划，便已经足够了。事实上，日清战争时，日本陆军曾触及到旅顺的存在。此港口本来是大清帝国北洋舰队的根据地，港口周围，清国构筑了一些合乎清国实力的支那式炮垒。这一很难称之为要塞的防御阵地为当时的第一师团一日攻陷。那时的指挥官是土佐藩出身的山地元治中将，少将时代的乃木希典正是其麾下的旅团长。

      “乃木了解旅顺。乃木能行罢。”

        这个人选的主意即是如此诞生的。乃木中将对旅顺这片土地的情况的确熟悉，然而他却不是近代战争中公认的最困难的课目的要塞攻击的权威。以如此评价作为人选的标准，于乃木又是不幸。

        现实中的旅顺要塞是以筑城见长的俄罗斯陆军花费八年岁月和二十万桶水泥浇筑而成的永久要塞，并且全部用混凝土熬炼凝固，地下建有无数的窖室，炮台、弹药库、兵营全都掩藏地下，那些窖室和窖室通过地道连结。即使用野战炮兵炮击，亦只会徒劳地吹起山上的土砂，不会有任何效果。

        对此，参谋本部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呢，事到如今已不得而知。

        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已成定论，但是否真如所论？日清战争后，日本参谋本部的假想敌国已经变成俄罗斯，对俄罗斯的研究决不可能贫乏。纵使和旅顺相关的情报一无所有，但对俄罗斯陆军的规模、预算、思考方式和行动习惯理应十分了解才是。俄罗斯在远东的帝国主义政策，从其对旅顺港无与伦比的重视来看已是明若观火，他们得此旅顺已届八年了。从上文的基础条件考虑，旅顺目前大约是如何的一番现状，但凡有想像力，即使外行亦足以想像。那种程度的想像力若说参谋本部没有，是无论如何不予考虑的。

        然而，现实中的参谋本部内，田中義一、大庭二郎等少佐参谋们在开战之初就此问题提出意见书时，写下了如此的文章：

      “旅顺的兵备依然薄弱。”

        从这一点看，他们事实上亦是无智之人。或许他们是在假装无智罢。他们一面惊惧于自己的想像，一面却以“没有关于事实的确切情报”自我安慰，同时欺骗了其他人（这方面的攻击负责人乃木）。他们难道以为，传达如此轻率的想像不会予攻击负责人的心理以无用的刺激么？

        那些，已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乃木希典身着由侨居横滨的英国人仕立屋所新制的军服到大本营报道，接受了第三军司令官任命的命令，以及其编制、幕僚人事和其他必要的指示。

        此时，听说是旅顺，男爵陆军中将乃木希典作为军事技术者会有怎样的反应呢？这一点亦不得而知。参谋本部的年轻少佐参谋们是军人，乃木希典亦为军人，而一名军人所要求的资质即是有关敌情的准确的想像力。他当然不会以为，俄罗斯占有后的旅顺，仍是支那式要塞那个样子了罢。

        当时，有关近代要塞的战术论在欧洲已是议者纷纭，作为其中最卓越的见解，法国人沃邦(1)所论之 “攻击实施了完全堡垒化的要塞，只能以所谓正攻法推进一途”已经原则化；与之相关的书籍，参谋本部和陆军大学都应引进过，既然是军人，则必须当作当然的义务熟读之。沃邦的所谓正攻法，并不是以没有掩护的步兵突袭要塞的方法，而是必须物理性地破坏其构造物的方法。亦即压倒性地使用工兵和炮兵的方法。放眼日本战史，在攻城——攻击要塞中采用过沃邦的所谓“正攻法”的正是丰臣秀吉，备中高松城的水攻(2)便是佳例。除此以外，例子是极少的。

        然而，大本营分配给乃木希典的兵力只有区区三个师团的步兵，以及野炮一个旅团、重炮兵三个连队。那些炮中，十五厘米的青铜臼炮和九厘米的青铜臼炮混杂。火炮因由钢铁制成，确实经久耐用，但使之携带维新前后通用的青铜炮——理由暂且不论，乃木希典作为客观的存在身处这一事态当中已经是一幅不幸的讽刺画了。

        而且，乃木希典但凡具备要塞知识，这一时期必与大本营激论。火炮倘若必要，之后，在这场战役中日本仍可向德国克虏伯公司紧急订购，在这一时期内不可能无法完成。然而，乃木对这一切尽皆默然，未提任何要求，亦未呈报任何意见。乃木本来就对重视学艺——军事上的学问、技艺——有独到见解。乃木希典对将校间夸耀学艺的风潮颇为不喜，对军当局因为有“学艺”而进升将校的风潮亦持异论。他在前记、自德意志归来时的意见呈报书中言曰：“所受之教育，所修之学术，实为己遂达任务之补助，甚而所奉职务之结果，即表己进退荣辱之物，如其学艺，不过从属其身之私有物尔。”他认为，作为军人，学艺毕竟是副次的价值。在业已专门化，尊奉专门知识的近代军队中，这样的意见是难有容身之处的。无论如何，在这次补任中，乃木希典没有显示出有关近代要塞的专门知识，这位精神家或亦没有足以“展示”的知识罢。

          总之，大本营的方针是：

      “通过强袭，一举攻陷旅顺城。”

        无论会遭到敌方要塞多少抵抗，又会因此付出多少牺牲，最终要以肉弹将之夺下。必须以肉弹弥补火炮的不足，这即是此战的基本方针。大本营是否认为，这才是最适合精神家乃木的战术呢？不得而知。“乃木有非乃木而不可完成之任务。”前记山县有朋的这句话（并不确实）至少不是在想定旅顺时期说出口的，凭这句话是不能够寻觅出这一人选的理由的。

注释：

1.沃邦：塞巴斯蒂安·勒普雷斯特雷·德·沃邦，法国军事家，以建筑要塞闻名。

2.天正十年（1582年），羽柴秀吉（即丰臣秀吉）奉织田信长之命展开中国攻略，攻击备中国高松城，高松城易守难攻，但地处低洼地带，秀吉经军师黑田官兵卫献策，在高松城周围构筑堰堤，将之团团围住，再引水入内，水淹高松城，不以强攻而通过土木工事攻占高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