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
好玩的年岁,看那跑船的,时而水里,时而岸上,到处钻,自由自在得很嘛!铁匠铺里呢,随地乱丢的,都是值点钱的铁器家什,让人感觉有不差钱的大气。
至于磨豆腐,从来就觉得是美事一桩,哪里想到,会被归于吃苦的行当。
困难年月,豆腐,是距离人们最近的美食。穿衣要布票,吃肉要肉票,只有豆腐,好吃又不贵,可望又可及。
于是,城里人的餐桌上,一会儿做汤,一会儿做菜,豆腐便荤素不忌,换着花样频频登场。
爱吃的人多,有时豆腐也供不应求。供不应求了,人们便想,便念叨,便把豆腐价廉物美的好处一一罗列,重新认识一回。
80年代初,大名鼎鼎的劳模王崇伦,到哈尔滨市做副市长。上任的第一把火,竟是解决市民吃不上豆腐的问题。大市长去抓豆腐,引得媒体一派惊奇。王崇伦的说法是,哪怕是吃豆腐这样的小事,只要是关系老百姓,就都是大事。
后来,全国菜篮子工程持续推进,东北这样的大豆之乡,当然不再有豆腐难买的问题。
今天,一个网购,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轻轻松松买到东北豆腐皮、豆腐干。少有人想到,那片丰饶的原野,也曾经有豆腐断顿的时候。
乡间,吃豆腐多半自己磨,莫说断顿了,久不久吃一回豆腐,才是正常。
乡间当然也有豆腐卖,场镇上的豆腐摊子,转乡坝的豆腐挑子,都有。
乡人无事不赶场,无客不买菜,平时都是自留地里有啥吃啥,难得光顾街上的豆腐摊子。豆腐挑子下乡转悠的,今天走这条沟,明天翻那边山,不是天天来。碰上了,拿自家豆子换一模两模,不过是偶一为之。
旁边人,不晓得磨豆腐天天起早摸黑的苦。做豆腐不是啥高科技,家家会做。乡人有的是力气,算算账,还是自己磨豆腐划算。算起来,倒是觉得那卖豆腐的,做了个赚钱生意。
有一回,一个老辈子在酒桌上,忽然感叹,说起来简简单单一个豆腐,真正要弄到嘴里,还硬是要费点力气。旁人听了,认真想想做豆腐的工序繁复,纷纷点头称是。乡村里,看重的总是生产,忙的总是活路,谁家,都很少在吃喝上面多费工夫。
豆子家家种,家家有。磨豆腐的大石磨小石磨,哪个村子都是一个接一个的。但是,乡人愿意花工夫磨豆腐,不是过年过节,就是有客人来家。所以,磨豆腐,不是有待客的隆重,就是有过年过节的喜庆。磨豆腐,成了庄重的,或者欢乐的仪程之一环,好像有了仪式感。
川西坝子,磨豆花待客,是惯例,是传统。早有约定的客人上门,常常见主人已经在点豆花。进门落座,连同备好的茶水一同奉上来的,往往还有热腾腾的豆花,让你尝尝鲜。这样做客,让你心里也暖,胃里也暖。
有了豆花,别的菜或多或少,就没必要多操心了。也许捉了个红鸡公杀了,做出热辣辣的热窝鸡,也许在路边店买了不肥不廋的大肘子,炖了一锅青蒿肘子。重要的是,豆花上桌,就可以喝酒了。再配上同样现做现吃的麻婆豆腐,主人便忍不住沾沾自喜,客人便真是心满意足的了。
客人临时上门,如果时间早的,主人会赶紧泡豆子,慌慌忙忙地磨豆花,在欢喜的忙乱中,弄出一桌豆花饭。客人到得迟了呢,多半会遭主人埋怨你,“咋不早点打个招呼呢,看看这,连豆花都没来得及准备!”然后约定,“下次一定要过来吃豆花!”
乡村里的年味,总是在一样一样准备年货的忙乱中聚集。一顿年饭,那些零零碎碎的筹备,总是氤氲起无限的欢乐。
年节里,磨豆腐,常常是全家齐动员,做成一个欢乐工程。
从母亲打开仓房或者柜门,一瓢一瓢,把豆子舀进水桶泡起,这个工程就算是开始了。
豆子充分泡发后,便是磨豆浆。机器打磨豆浆,虽然轻松、快捷,机器的高热,却会破坏豆腐的口感,乡人都不喜欢。不太讲究的,多半也是用大石磨,一圈一圈地转磨,磨出来的豆浆,虽然粗粝一点,也比机器打磨的好。
用心的做法,是用小石磨推磨。泡发得胀鼓鼓的黄豆,一小勺一小勺放进磨洞,大人们,手把着磨盘上的把手,一圈一圈地转动磨盘,很快,磨槽里就有了白花花的生豆浆。
推磨是个力气活,磨的豆子少,可以一个人,一手转着磨盘就干完了。过年过节,家家磨豆腐都不是一点点,就要有几个人,动用推杆来干这事。一个人,守着磨盘往磨洞里舀豆子。另外的人,轮换着,用推杆推磨。推杆的一头,有特制的铁拴,拴插在磨盘把手的眼儿里,推杆就成了一个省力的动力臂。另一头,成“T”字形连着一截横木把手。推磨的人,把握着横木把手,可以一个人推,也可以两个人一齐用力。
乡里的小磨,一般都是安放在屋檐下,可以遮风挡雨避尘土,图个干净。推磨杆,也用绳子拴吊在屋檐的挑梁上,省得推磨时抬起推杆花力气。娃娃们,见那推杆在吊绳上晃晃荡荡,只觉得好玩,常常争着来推,添些忙乱。“推磨,扬磨。赶晌午(饭),赶不到,明(天)清早。”一推一拉间,应景的童谣也随口而来。大人们,也不介意娃娃帮倒忙,任其扯扯笨笨。
磨出来的生豆浆,还连着黄豆渣子。乡村,没有哪家不准备一块两块一米见方的麻布帕子,叫做豆腐帕。作用,一个是做豆腐、做豌豆淀粉红苕淀粉时,过滤渣子;一个,就是包裹热豆腐,以便沥水成型。
灶屋里,锅台上,一个悬吊的十字架,拴扎上豆腐帕四只角。磨过的豆浆子,一瓢瓢舀进豆腐帕里过滤。随着十字架的摇动,乳白的豆浆,一股一股洒落锅里。灶堂里,柴草燃得红红火火。锅铲,在锅里轻轻搅动。不久,就有了白白的豆花凝结。石膏,或者卤水,被适时加入锅中。一片热气腾腾中,先是有豆花出锅,端给了老人尝尝,堵堵小孩的馋嘴。小孩吃豆花,不用盐巴不用酱,偏是自己搅进些红糖白糖,还觉得不够甜呢。
更多的豆花,都是做成了豆腐。刚刚过滤出来的豆腐渣,被倒在了一旁。豆腐帕洗净了,铺垫在簸箕里竹筛子里,豆花舀进,豆腐帕折叠,压实沥水。不久,豆腐就成了。
沥豆腐的水,川人叫做“吿汁水”。喝酒的人最清楚,吿汁水暖胃、解酒,卖豆花饭的店里,这是受欢迎的好饮料。
乡里,吿汁水少有人喝。不过,也不会浪费。过去的冬天,不晓得是不是比现在冷,人爱生冻瘡。娃娃们,便被强迫着,一个个搬个小凳子,用热乎乎的吿汁水,慢慢地泡脚。据说,这是治冻疮、防冻疮的好法门。吿汁水泡脚,也几乎成为年年过年前,娃娃们的保留节目。
乡村农家过年,家家磨豆腐,家家豆腐都是一盆盆一篮篮,堆放着慢慢吃。吃法,自然也花样翻新。比如,煎的两面黄,烧的麻婆豆腐,煮的豆腐汤,荤的素的,想怎么做怎么做。
最多的,当然是两面黄的熊掌豆腐。农家葱黄煎熊掌豆腐,又应该是熊掌豆腐之绝唱。这是一道工艺相对繁复的菜品,混合了煎豆腐与炒葱黄两种烹制方法。农家大锅农家柴火,大火煎炒,草木燃烧的那股柴火气都诱人。葱黄特别的清香,豆腐煎成两面黄那种特别的豆香,香味之浓郁,色彩与形态之漂亮,真是天作之合。
川人说做事欠筹划,费时费力不讨好的,说是“豆腐盘成肉价钱”。意思嘛,豆腐的价值不能同肉比。不过,在葱黄煎豆腐这个菜说来,其美味远胜诸多肉食。
名气最大的豆腐,当然数成都的麻婆豆腐。其创制,源于一群挑夫,天天来陈麻婆店里,以烧豆腐下饭。其成名,首先是贩夫走卒们的口耳相传。从简单的红烧豆腐,到大名鼎鼎的麻婆豆腐,前前后后,都在说明一个事实,豆腐自来大众化,自始至终广受欢迎。
出人意料的是,这么一款非常平民化的美食,其发明人刘安,汉家的淮南王,却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王公贵族。刘安有没有发明豆腐的智慧,有没有对豆腐的挚爱,不需要怀疑。豆腐这种需要精工细作的食品,发端于钟鸣鼎食的王侯深宅,也极有可能。不过,在“君子远庖厨”的文化背景下,刘安是否有对厨艺的锲而不舍,可以打个问号。除非,就像那专心木工不理朝政的明朝皇帝一样,真有个特殊爱好。更大可能是,底下人们发明了豆腐,归于淮南王的名头。就像《淮南子》归于淮南王,一样一样的。当然,这样说毫无根据。
每年的9月15日,在刘安的故乡安徽省淮南市,都会举办豆腐文化节,纪念豆腐的发明。不管是刘安,还是刘安的家人、下人发明了豆腐,后世的人们,都是感激的,感恩的。
豆腐何时开始风靡全国,何时开始走向国外,不得而知。像“闻起来臭,吃起来香”的长沙臭豆腐一样,许多地方都有自己的豆腐名菜,则是确定的
川北的剑门山区,多长黄豆,当然就出好豆腐。到剑门关旅游的,少有不去品尝剑门豆腐宴的。剑门关一带的豆腐干,在成都市场,也自有名气。
豆腐宴花样最多的,恐怕要数乐山的西坝豆腐。西坝豆腐有多少种做法,不晓得。外地人游乐山大佛,吃个西坝豆腐,想把豆腐做法品尝个遍,肯定是不可能的。有些做法,美味又奇怪,比如,“箱子豆腐”,“怀胎豆腐”一类的,真是让人眼界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