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湖广总督府里面,任凭是谁,也会被森然的庄重感,给压迫得喘不过气来。更何况是干着“下九流”活计的戏班伙计。
高高悬挂在门梁上的数颗红色星星,就像真正闪烁着光芒一样,熠熠生辉。薛凯琪驻足在红星前许久,久久没有挪步,仰着头,用未谙世事的美丽眼睛与那几颗星星远远相望,肃穆的空气中,瞬间产生了奇妙且巨大,如同宇宙里,星辰与银河的碰撞。
“这湖广总督府规矩多,你们要小心点言行,少说点话,只用做好演出就行了。那些个军老爷们,断然不会亏待了薛家班,赏你们的银币不会少。”
“最近世上不太平,我们这儿总督府倒是很安全。只是我的长官们…都是一些不好相与的男子,恐他们会……”
讲到这里,刘恋的眉宇间,偷偷爬上了愁容,用余光瞥了一眼身侧的薛凯琪,脸颊悄然爬上了一抹不易让人察觉的红晕。她的美,是从内到外,从上到下的,毋庸置疑,看到她的人,都或多或少会被她吸引,她身上的那种吸引力之巨大,必定是能入那些个喜好美色的军老爷眼的。
薛凯琪颔了颔首,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垂着眸子,“多谢刘大人提醒。”
“如果等会,有哪位长官提及了此事,你们就说,已有婚约在身便可,他们应当不会强抢民女,放心便是。”刘恋再三叮嘱,生怕薛凯琪有半点不安全。
“好。”薛凯琪口头上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心头甚暖,唇角勾笑。
“刘大人。”
薛凯琪斜侧过眼眸,悄悄瞟了一眼身边的女子。她个头着实很高,若不是与她并肩而行,还没有这么直观的比较,她的身材挺拔,站姿笔直,英姿飒爽,侧脸轮廓精巧,左脸还有一滴泪痣,她的姣好容颜被掩盖在了军装之下。
“我还没有问过您,究竟是最喜欢哪一出戏呢?”薛凯琪的声音干净清澈又温婉,加上周围没有什么杂声,在这长长的走廊中,她的声音幽幽飘荡着,似是来自天边,又似乎是来自刘恋的心里。
刘恋基本没有思考,就脱口而出,“《天仙配》和《女驸马》。我特别欣赏冯素珍,为了心上人,那种毅然决然的勇敢,是当之无愧的女中豪杰。”
薛凯琪微微点头,眼角眉梢已经攀上了一些笑意,“大人喜欢的,都是一些经典黄梅戏曲目啊。好,那下次有您喜欢的曲儿,我先告诉您一声,把贵宾票给您留好。”
“那劳烦姑娘帮我直接把票送我的宿舍里吧。”刘恋把一直放在裤子口袋的右手抬了起来,想要去趁身侧人不注意,触碰一下她的带有柳叶花纹的水袖口,思忖了良久,却又把那悬着的手缩了回去。
“啊?您是就住在中和门旁边的工程营里么?”薛凯琪的诧异神色写在脸上了,在寻常百姓的眼里,稍有官职的军兵都得住在极好的院墙里,就算是大宅子也不稀奇。
“对呀,我是就住在工程营宿舍里,与中和门还有保安门的将士们同住。我是女子,就不必住男子那种七八人的大宿舍,和中和门营里的唯二两个女守卫一起住三人寝。”
“大人您身为守卫统领,也住普通宿舍?”
“与将士们同饮同寝,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更何况,我也并非很高的官职。”
两人相谈甚欢,谈笑间,走到了由杂物间改成的化妆间前。
薛凯琪看了一眼化妆间里的伙计们,还有些妆造未完成,又瞧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时辰尚早,便就站在门外,意欲同刘恋多聊几句, “我今天准备的曲,是《孟丽君》和《赵桂英》,不知道您是否中意呢?”
“这两出也很好啊。薛班主是我见过的,功底最棒的,最好的花旦,所以无论是演哪一出,我都会爱看。”说这话的时候,刘恋难得鼓足了勇气,与薛凯琪四目相对。
薛凯琪莞尔一笑,清丽的笑容不染俗尘, “大人的嘴,夸起人来,倒是百般动听。”
“是…薛姑…娘…貌美,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歌喉……美妙,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并非是我信口乱说!事实如此!!”
素来以伶牙俐齿、能言善辩著称的刘大守卫统领,一个人能舌战群儒,湖广总督府所有的人加起来,也辩论不过她。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居然结巴了。不但结巴卡顿,她的脸还红成了红彤彤的大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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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日在湖广总督府一别,薛凯琪已经有整整一周没有见到刘恋了。她没有出现在戏台贵宾席间,也没有堵在薛凯琪结束表演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七天以来,昼夜轮转依旧,紫阳阁的楚菜飘香,樱花醉每天都卖光了,一旁的紫阳大戏台上,日日奏着薛氏黄梅戏,高朋满座。每日早出晚归地唱戏,赚取到的银钱却是越来越少——以戏曲为乐的人仍然很多,可戏票钱越卖越低。尤其是战争即将到来的消息传进城里,这戏票钱被压成了四分之一,更别提打赏钱。戏票钱低,那精贵的日常必须品物价却被抬得越来越高。
一切的一切,有如狂风骤雨,让薛凯琪无法喘息。
“凯琪姐姐,你怎么了?仿佛有什么心事?”
薛凯琪怔怔地望着窗外,外面飘着白蒙蒙的雾气,看不见任何云彩,是一片窒息感十足的苍茫,这种苍茫,阻隔了人欣赏风景的视线,真叫人心头堵得慌。
“没事,我只是最近累着了。”
紧接着的,是一阵重重的叹息声。
“那日从湖广总督府回来后,你就总是心不在焉的。可是有什么人,给你气受了吗?姐姐,你说出来,我帮你去打揍他们。”小楚站在薛凯琪身侧,把头枕在她的肩头。小女孩个子不高,口气却不小,说出来的话让人忍俊不禁。
薛凯琪扬起水袖,遮盖着口鼻,不合时宜地打了一个慵懒的哈欠,好一会,才迷迷糊糊道,“啊?你说什么?没有啊!没人欺负我。”
“你以前也从来都不会唱错词的,还是唱错了一整句。谁都知道,姐姐是远近闻名的名角儿,兢兢业业,唱词信手拈来,烂熟于心,断然不会有错字。”
小楚还是太了解她了,一个二十一岁、唱了十七年戏的专业花旦,戏曲界的新生翘楚,不管什么曲种的戏文都能倒背如流,如若不是心有杂念,是绝不会搞错了擅长的戏文唱词。
“我……”
这人被聪明伶俐的小楚妹妹弄得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如何应答。眼珠子溜溜一转,旋即道, “真没发生什么。只是这几天去找了份兼职工作,太辛苦。”
薛凯琪左瞧瞧,右看看,见四下无人,才搂住了小楚的肩膀,从腰间系下了一个沉甸甸的紫色绣鸳鸯图案荷包,小心翼翼地打开给小楚看,里面分量不轻,足足装了一整袋子银币,有二十多枚。
“你看,这是我这一周赚的酬劳。”
“怎么有这么多银币?”
“还有黄金怀表?”
小楚慎之又慎地把这枚小巧、做工华丽的镶金怀表放在手心里,瞪大了双眼,眼睛一眨一眨地,像是这金闪闪的表链闪瞎了她眼睛似的。
“两日后,就是小荆十七岁生辰了,他是我们这儿的招牌小生。只是他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孤苦无依。这枚怀表,也只是我作为班主的一点心意。”
说到小荆那个男孩子,薛凯琪心情愈发沉重了,他身世比小楚更加凄惨,那孩子年幼的时候,亲眼目睹了父母被敌人残害致死,带着这般惨痛的幼年经历,小荆没有自暴自弃,肯奋发图强,如今也长成了,还是薛家班最重要的小生一角。
沉浸在有钱的喜悦中好一会,小楚才反应过来,意识到不对劲, “不对,你哪里来的这么多钱?姐,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对我,就不用隐瞒这么多了吧。”
薛凯琪的瞳孔放大了一瞬,一时间鬓角都冒出了凉嗖嗖的冷汗,低下头凝视空空如也的手心,呼吸频率也变快了,声音微弱细小, “是……我在夜总会里找了一份舞女的工作。”
小楚的嘴巴都张成圆鼓鼓的"O"字形了, “夜总会???”
“放心吧,没事的。我是去唱歌跳舞,每天固定演出两个时辰,半月下来所得的钱,堪比我们整个戏班子演几十场的。”
慢慢地,薛凯琪才放松了些,但脸颊还是有点发红的,两只手不住把玩着腰间的衣带。
小楚并未多想薛凯琪的异常反应,只当是姐姐在夜总会里找兼职,还做的是舞女这种被人瞧不起的活计,羞愧难当才支支吾吾、脸红不已。
“夜总会这种地方,龙蛇混杂,黑道白道的,什么人都有。姐姐这样子……我只是担心那些钱不干净,拿了会影响姐姐的人身安全。”
刘恋的身影蓦地出现在了薛凯琪的脑海里,清洗走了她心内所有的不安与恐惧。霎时间,她又变回了原本温婉优雅的薛凯琪、薛大班主,继续道,“我相信,刘大人她会保护我的。你放心就是了,我也会保护好戏班里的每一位兄弟姐妹,让大家都过上好生活,不至于饿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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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工程营离紫阳大戏台不远,但薛凯琪还是头一次走进去。身为一个平头老百姓,是进不得这些军老爷们的宿舍的。恰好与刘恋交情甚好的陈下士,刚刚路过营门,才得以领她进了工程营里。
青天白日的,这里一片宁静,静得能够清晰听见蝉鸣声。夏日炎炎,地面仿佛都在冒着热腾腾的蒸汽,但池塘里的荷花绽放得正好,上面零落地停着几只煽动翅膀的绿蜻蜓。
“刘大人。”
大热天,刘恋却把身上的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她的脸色很差,有些惨白,整个人都没有什么血色。
宿舍里的陈设,和薛凯琪所想的很是不同,这些个军爷们住的地方,本以为会有乌烟瘴气的烟酒味,以及浓重的汗臭味,东西又杂又乱,可偏偏这些都没有。不管是宿舍走廊,还是房间里,都是又干净又整洁,一尘不染,干干净净。
“我听小楚说,您病了,今日的演出我临时换了角儿,前来探望您,希望没有叨扰到您。”薛凯琪站在床尾处,双手低垂,紧握在一起。
“一点风寒而已,无妨的。”
“快坐下,那边柜子上有几瓶和利汽水,近来气温热,外头日头高,你若是口渴,就去拿来喝。”
刘恋指了窗台边的书桌,桌面上整齐摆放着几瓶玻璃瓶装的汽水,柠檬咸汽水是乳白色的,冒着滋滋气泡。但比起这个,更吸引薛凯琪眼球的,是另一端桌角上一厚摞黄纸戏票,第一张上面的黑色印刷字都掉了颜色,日期尚新,一瞧就是被人握在手里摩挲过许多次。
“什么叫无妨啊?大人,您都高热不退两日了,为何不去医馆求医。”薛凯琪眉头都快拧成一团麻花了,音量才比平日提高了一点点,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紧紧捏着自己的水蓝色裙摆。
“凯琪。你不知道的,战乱就快要爆发了,城里医疗物资并不充足,我想留给百姓,以及那些要上沙场征战的士兵。小病罢了,我身体素质很好,抗得动,睡两觉就恢复了。”刘恋笑得分外轻松坦然,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一对极具魅力的狐狸眼里,流转着比星辰还璀璨的星光,就连嘴唇,也似乎恢复了不少血气。
“刘恋,你真是个傻子。自己的身体不要了,还怎么保卫我们的武昌城呢?”薛凯琪狠狠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也把声音压得特别低,声音低了,才难以听出其中的微弱颤抖。
自从两人相识以来,薛凯琪对刘恋的称呼,除了“大人”便是“您”这样的尊称,此番还是头一次唤她的名字。
刘恋的眉宇透着无尽的喜悦,几乎是欣喜若狂了,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加速跳动,“凯琪。你,你……刚刚唤我什么?”
“是我失仪了,请大人恕罪。”薛凯琪把头撇过去,不忍再与她相望,转而把目光落在墙角处,一盆向阳而生的盆栽上。
“凯琪!”
“我,我想……你……能不能……做顿饭给我吃?”
刘恋的声音较为虚弱,没有任何中气,纯靠着素日对体质的锻炼趁着,她说话的语调中,又是错愕,又是依依不舍的挽留。
“您想吃什么?我可以为您下厨。我的厨艺还算不错,寻常的楚菜我都会做。”薛凯琪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做各式各样的楚菜,不仅仅是因为父母成日要忙于戏台之间,更是要学来为了帮衬着戏班的伙食。
“莲藕排骨汤,可以吗?我很想念排骨汤的味道。从前母亲还在的时候,她会经常煲汤给我和弟弟喝。只是母亲去世了之后,在路边摊里,或者是自己煲汤,都不曾再有那样的好味道了。”
莲藕排骨汤对于每一个楚地人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和心头最初的温暖。作为土生土长的武昌人,刘恋亦然。
“您的弟弟呢?他是不是也和您一样,是一名为国效力的军人。”薛凯琪兴致盎然,莫名想开始了解她尽可能多的故事,和她身边的亲人。
刘恋摇了摇头,眼神闪烁之间,眸子幽深如寒潭之水,翻涌着无数情丝,繁杂细微,深沉不见底。
“他去世了,在六年前的晴川之战里。晴川城被敌军包围,武昌城支援,派出了大量援兵里,还有像我弟弟那样的自愿童子军。”
“他才十二岁,还那么稚嫩,少年可期,他真的是一位勇敢的男子汉,去支援前,还跟我说呢,说一定会平安回来,以后要保护姐姐,保护我们的家园……但终究天不遂人愿,老天爷是那么无情……和他自幼长大的玩伴带回了他的遗体,他的身体伤痕累累,断气前,手里还攥着一颗话梅糖。那是临行前,我买给他吃的,他却拿来当护身符。护身符,没能护他平安。”
“你和他一样爱吃梅子。”刘恋咽了一口口水,鼻尖微微泛红,抽动了两下。
“我之所以从军,起初只是想为弟弟报仇,在无眼的沙场之上,去枪杀尽可能多的,残害同胞的敌人。后来真正成为了一名军人,我对此有了更多的理解……凯琪,你知道中和门旁边的楚望台吗?”
“当然知道。楚望台在中和门东面山岗上,是武昌城的高地,并非是寻常百姓能上去的地方。上面有官兵全天巡逻坚守,军械库里军备物资充足,正是有了楚望台,我们城中普通老百姓的人身安全才得以保障。”薛凯琪神情认真,想起了每次路过楚望台山岗脚下,都会抬头仰望。巍峨的山岗,高大的楚望台,让人心生尊敬,那是多少英勇将士的血肉筑起来的城墙。
“我入伍的第二天,就上了楚望台,在上面俯瞰武昌城,对着生我养我的长江水起誓,我一定会继承弟弟的意志,作为一名军人,保卫家国故土,以微不足道的一己之身,协助国家实现和平的宏图大志。”
刘恋把头埋得低低的,双拳重重地锤了一下大腿,眼眸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但没有一颗泪珠从她的眼角落下,带着哽咽的哭腔又道,“尽管在这人世间,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但我仍然满腔热血,热爱这片故土。”
薛凯琪满脸懊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见她难过,自己的心头仿佛也被一种莫名涌上来的力量绞着,心绪极为不宁,居然郑重其事朝床上的人鞠了一躬,“对不起!我不是有意问及你的伤心之处的。”
“无妨。我本来也想把自己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你的,这样会尤显真诚。不是么?”她神色空了那么一瞬,避开了薛凯琪略带愧疚的目光。
“那~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梅子汤的呢?怎么会知道我零食喜欢吃话梅啊?”
薛凯琪掏出了手帕,擦干净了眼角的泪水,整理好心情,破涕为笑,试图把气氛转为轻快。
“是不是,小楚那个家伙告诉你的?她最喜好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儿了。”
刘恋点了点头,“是。我问了小楚,关于你的喜好。她说你喜酸食,她也同我说了许多,和你有关的事情。”
“那你也不必日日送来戏台啊,梅子、梅子汤,还有奶油蛋糕、红豆糕。这样属实是不妥,而且也耽误你的军务。”
“何况,我唱戏需要依赖嗓子,不宜吃太多甜腻的食物,也不宜饮酒。”
“我只是,不就知道应该如何对你好。你才能,才能接受我的……我……”情意两个字,如鲠在喉,它们就是在刘恋喉咙里的两根鱼刺,吞下去会伤及自身,但也不愿吐出来了遭受心上人的拒绝,自己和她都进退两难。
“可我已经受了太多你的恩惠了,我十分感念你!感念你的千金之意,薛氏女……无以为报。”说完最后四个字,薛凯琪几乎是要再次哭出声了,那种复杂的情绪涌了上了心扉,耗了巨大的心力,才克制住自己想要冲上去拥抱她的欲望,努力忽略她那能把自己吞没的视线。
“凯琪,可是我对你好,从来,就不是求你回报我的。”刘恋就忽然坐直了身体,方才好不容易忍住的两行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