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人生最大的成就之一,就是在下雨天安然无事地穿过几条公路,躲开无数来往的人群和汽车——当然,这个成就是相对于蜗牛和鼻涕虫来说的。因为对于这些小东西而言,穿越下雨天的马路,绝对称得上是一场伟大的冒险。
一开始,我将这些小家伙的冒险视作极普通的琐事。毕竟在人类社会,它们的行为不会给我带来竞争的威胁。但转念一想,却又发现:社会中的那些成功人士,看我这种活得像蝼蚁般的小人物时,不也是这么想的么?他们审视我那不甘于平凡的挣扎时,不也可能是抱着这种心态么?想到这里,我顿时感到面红耳赤、惭愧万分。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情,我决定为这些不起眼的小家伙写篇传记,好让我掂量清楚,和它们活在同一个世界的自己,到底值几斤几两。
为什么我打算写的不是一篇赞歌或批判文章?很简单,因为我是人类而不是一只蜗牛或鼻涕虫,我无法妄想自己能够充分估量它们行为的意义和价值。那为什么我偏要说自己写的是一篇传记呢?因为我试图忠实地记述小东西们的行状,客观的记录我看见和体会到的东西。这就是本文之所以取名为“传”的缘故。
可是一提起笔,我就立马遭遇了一个巨大的困难:我要写的传主是谁?首先,我想写的蜗牛和鼻涕虫。而我之所以把两者放在一块儿,是因为在我的眼里,它们遵循着相同的生死模式。其次,在人类世界,我未曾见过任何一只有名有姓的蜗牛或鼻涕虫,它们的渺小无法承担名字和记忆的重量,正如无数默默无闻地完成生死轮回的人类一般。因此我无法以“某某者,何许人也”这种标准格式起头。我只能用粗陋的眼睛,直观地感受它们的生、窥视它们的死。我看见的是像河流一样完整前行的生命,而不是其中溅起的浪花;我看见的是一部隐去所有名字的《史记》,看见的是属于它们世界的那个“阿莱夫”。所以,基于我个人的体验,这篇传记的开头应该是这样的:蜗牛和鼻涕虫,是雨水和泥土相结合而产生的灵魂。以下是这篇传记的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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蜗牛和鼻涕虫,是雨水和泥土相结合而产生的灵魂。
它们的生,是静谧无痕的。不像人类的出生,需要如火如织的爱情,这一个接一个小小的、简而不陋的生命,呼唤它们所需的仪式十分简单:只要有一场适中的雨,落在黑不溜秋的泥土上,马上就能见到这一个个小小的灵魂遍地开花,骤然现身在树木、草丛还有泥土中。它们有些带着光鲜的“房产”,有些则裸着光明透亮的身躯,然后齐刷刷地开始走向并不公平的命运。
雨水让人类逃窜,但却使它们变得喜悦和虔诚。沐浴在雨水中的蜗牛和鼻涕虫,就像无畏的信徒和苦行僧一样,从东南西北,到上下左右,向四面八方追寻着理想和神的踪迹,仿佛在把渺小而英勇的生命,探往宇宙和心灵的每个角落。在迷蒙的雨滴中,在嘈杂的雨声里,只要你不再逃窜,放缓脚步,对这些经常从你心灵盲区溜走的小家伙稍作观察,你马上就能看到一个同人类世界大小相同、尺寸毫厘不差的真实世界,包括它的时间和空间,也包括其中的实体与精神。
相对于生,它们的死,却是一部史诗、一座宏伟崇峻的墓碑。汽车的轮子轧过,人类的鞋子踩过,于是它们大多有着相同的死状:湿滑的肉体如同拍打在地上的一坨烂泥;若是蜗牛的话,则还会留下斑驳的碎壳——碎壳凌乱地落在鼓起的残躯上,细看就像一座被人恶意捣毁了墓碑的坟头。随后暴躁的雨水洗掉它们闪闪发亮的足迹,凶狠的烈日烤干它们仍在挣扎的尸骸,残忍的时间再用落叶与沙石,抚平它们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痕迹。就这样,它们走向了绝大多数人类也将走向的结局。自从窥看到它们生死轮回的奥秘以后,每当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完整的空蜗牛壳,都会肃然起敬,心里不禁想着:这幸运的小东西,到底是努力的结果,还是命运的宠儿呢?这些渺小的蜗牛和鼻涕虫,它们的生死大事,就像齿轮一样咬合在人类的日常小事中;而人类的生死大事,则咬合在我们无法一窥究竟的更大、更神秘的事物上。当宇宙的机器启动,大大小小的齿轮齐齐翻转,我们躲在各自小小的齿轮上,平等地体验着生命的分量。
从这些小家伙身上,我懂得了一件事:生命的轻重,无关大自然的客观规律。生命并非排列好的星星,遵循既定的轨道运行、按照一定的重量分布;相反,生命的运行毫无轨迹,其大小轻重变化无常,一切都只取决于你的观察、你的体验而已。命运的棱镜把我折射成无数的蜗牛与鼻涕虫,然后在把它们折射成命途多舛的人类。在这来回的变换中,活着的意义对我们渐渐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