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烛的光焰在描金喜字上跳动,把满室的红映得有些发暗。
赵玉蘅坐在铺着大红鸳鸯锦被的床沿,背脊挺得笔直,指尖反复摩挲着袖口内侧的银镯子。方才被扶进这房时,她扫过一眼屋里的陈设:梨花木的梳妆台上摆着西洋玻璃镜,墙角立着个黄铜自鸣钟,钟摆滴答响,像敲在她紧绷的心上。
“让让让!看看新娘子长啥样!”
“苏少爷福气好啊,娶了这么个俏媳妇!”
喧闹声突然撞开房门,烟味和汗味混着酒气扑面而来。玉蘅下意识往床里缩了缩,红盖头还蒙在头上,却能听见有人伸手要掀,指尖刚触到绸布,又被一个轻得像羽毛的力道拦了回去。
“别闹。”
是个沙哑的男声,带着未散的疲惫。下一秒,盖头被缓缓掀起,带着凉意的空气裹住玉蘅的脸,她抬眼,正好对上一双深褐色的眸子。
眼前的男人穿着月白长衫,领口松松系着,脸色白得像宣纸,颧骨却透着一点不正常的红。他比玉蘅想象中高些,只是肩背绷得发紧,显得格外瘦削。两人眼神撞在一起时,他先是愣了愣,随即喉间滚了滚,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只手急忙捂住嘴,另一只手撑在桌边,指节泛白。
“咳…… 咳咳……”
玉蘅的心跳猛地提了起来,她看见他捂嘴的素色手帕边缘,悄悄洇出一点淡红。宾客们的喧闹声瞬间低了下去,有人凑在一起小声嘀咕:“我的天,这身子骨……”“赵小姐长得跟天仙似的,嫁过来怕是要遭罪了。”“小声点,没看见苏少爷脸都白了?”
苏文轩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把染了血丝的手帕捏在手里,抬眼扫过满室宾客,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多谢各位来贺,太晚了,都回吧。”
有人还想再说什么,被旁边的人拉了拉袖子。 谁都知道苏文轩咳起来能晕过去,真要是在这儿出了岔子,谁也担待不起。宾客们悻悻地散了,出门时还不忘回头瞥玉蘅一眼,那眼神里有惊叹,有惋惜,还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房门 “吱呀” 一声关上,满室的喧闹瞬间被抽走,只剩下红烛燃烧的 “噼啪” 声和苏文轩偶尔的轻咳。
玉蘅攥紧了手心,银镯子硌得她指腹发麻。她坐在床沿没动,看着苏文轩扶着桌边慢慢直起身,走到桌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没有看她,只是端起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茶水晃在瓷盏里,映出他苍白的脸。
“你……” 玉蘅刚想开口,又把话咽了回去。她想问什么呢?问他为什么不靠近?问他知不知道这场婚事是用她的一辈子换弟弟的药钱?还是问他,那手帕上的血,是不是意味着他真的熬不过冬天?
苏文轩像是没听见她的动静,只是望着跳动的烛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瓷盏的边缘。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桌上有点心,你要是饿了,先垫垫。” 声音还是沙哑的,却比刚才温和些。
玉蘅没动。她看见桌上的枣子、花生散在描金碟子里,和赵家堂屋里那些没吃完的一模一样,只是这碟子里的花生,颗颗饱满,不像家里的那样带着虫眼。她突然想起弟弟攥着西洋糖的笑容,心口又沉了沉。
烛火渐渐矮下去,钟摆滴答滴答走了一圈又一圈。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 —— 咚 ——”,已是三更天了。
玉蘅还是坐在床沿,背脊有些发僵。苏文轩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像是睡着了,却时不时皱一下眉,发出压抑的轻咳。月光从棂窗里漏进来,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竟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病气,多了点少年人的柔和。
玉蘅悄悄松了松攥紧的手,掌心已经出了汗,银镯子上沾了点潮气。她想起林砚秋送她的那方鸢尾花帕子,此刻正藏在她贴身处,帕角的丝线硌着胸口。她原本以为,嫁给苏文轩,就是跳进了另一个泥坑,可这一夜,他没碰她,没逼她,甚至没多说一句话,只是隔着红烛的光,和她一起坐着,像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天快亮时,烛火终于燃尽,最后一点火星灭了下去,屋里渐渐亮起来。苏文轩缓缓睁开眼,看向床沿的玉蘅,声音轻得像晨雾:“你要是累了,就躺会儿吧。”
玉蘅抬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眼神里没有欲望,没有轻视,只有一片疲惫的平静。她沉默着摇了摇头,指尖又触到了袖口的银镯子 —— 或许,这场用命运换来的婚事,比她想象中,要复杂些。而她的 “开始”,似乎也比轿子里想的,要慢一点,也模糊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