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然的同桌是个头发稀疏微黄梳着两条麻花短辫高个子的农村女孩,亦然任何时候看她进教室都像没睡醒似的,眼睛本来就不大,眼角一年四季都红红的,让人觉得她得了永远好不了的眼疾。
同桌家离学校有十几里山路,上学来回很不方便,所以选择了住校。
在亦然的印象中,同桌是那种得过且过的人,永远保持“六十分好六十分好,不需摸黑不要起早”的心里状态,整天乐呵呵的。虽然也经常在亦然耳边播报一些女生寝室和亦然不在的晚自习时间发生的新闻,但从不穿插自己的观点和倾向 。
这种不张扬的性格让亦然很快跟她成了好朋友,了解亦然的人都觉得不能理解,她亦然自己也无从解释。
是习惯于别人的高山仰止还是亦然与同桌本真的物以类聚,也许兼而有之。只能说人与人之间如果气场对了,其余的一切都OK。
只是同桌对亦然在学习上表现的昂扬状态始终无法理解,每每涉及这个问题亦然只能用一笑了之来求同存异。
每个周五是同桌最开心的日子,因为这一天的课上完以后,就可以跟一个村子的几个同学相约回家了。虽然礼拜天的晚上还要跋山涉水赶回学校,却并不妨碍她回家的热忱,毕竟才十六七岁,毕竟这大概是同桌长这么大离开家的最远距离,所谓归心似箭。亦然有时候看到她那种“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样子,也会萌生住校的想法。
自从有了住校的想法以后,亦然一回到家就跟父亲提及住校的种种好处,譬如节约一天四趟的来回走路时间,比如晚自习可以跟同学切磋知识,有什么不懂的还可以问老师等等。
亦然终于说服父亲住校的要求,也顺利地住进女生寝室,可是没几天亦然又提着铺盖圈回家了,再也不提住校的事,一如既往地早出晚归。
回家的原因是父亲在与亦然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得知的。之所以没有跟亦然直面这个问题,完全是考虑到她的自尊。
亦然父亲知道,如果用那些不同意你住校的时候,你天天说住校如何如何的好,让你住了,没几天你又跑回来了,做事怎么这么虎头蛇尾等等的话来训斥她,她是无可辩驳的。问题是在明明清楚她心里已经知道自己的所做所为欠考虑,还要以智者的姿态去评判,这种得理不饶人对亦然这样的孩子往往适得其反。
亦然搬进学生宿舍的时候才知道,整个学校高中部的女生宿舍是在一个厂房似的大屋里,里面排列的上下铺床纵横交错,床与床之间前后左右预留的空隙像城市的街道,只能容一人通过,如果两个人相向而行必须同时侧身贴着床沿行走才能通过。
亦然因为是开学很久临时起意住进去的,所以只能搬到大家都不愿意睡的离门最近的那张床的下铺。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上课,在寝室待的时间很短,亦然对那么多人进进出出互相打招呼感觉挺新鲜,可是到了晚上晚自习结束之后就有点不太适应了。
亦然的习惯是每天晚上十一点上床就寝,且很快入眠。而宿舍有几十个女生,每个人十点下了晚自习都要拧着水瓶去老虎灶打水回来洗脸洗脚,进进出出都从亦然床边经过,洗完后还要陆陆续续往外倒脏水,好不容易大家都忙完这些洗漱事情上床了,却不是所有人都马上睡觉的,会不断听到来自各个方向或大或小的聊天声。整个寝室真正安静下来要到十二点以后,等到被打乱作息时间的亦然好不容易入睡了,又会有人出门如厕,进出虽然小心奕奕的,但还是能把亦然弄醒,醒来之后的亦然很长时间又被呼噜声磨牙声扰的不胜其烦。
寝室的那排窗子因为学校资金短缺没钱安装玻璃,是临时用塑料皮代替的。深秋的夜里,山风有节奏地拍打在塑料皮上发出的簌簌响声,像个传感器在亦然心里无限扩大,与远处林间夜莺的啁啾一起侵扰的亦然无法入眠。
这样全新的体验让亦然白天上课无法提起精神,坚持了几日还是无法适应,只能偃旗息鼓打道回府了。
通过这件事亦然才发现,有时候想像很美好,现实却很骨感。
恢复到以前的作息程序后,日子按部就班地继续前行,一次英语课让亦然从默默无闻变得大放异彩。
亦然的同班同学百分之九十都是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那些人在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都没有一个合格的英语老师,很多人只认识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什么英标语法更是一头雾水。中考的时候也只是在对错题和选择题中蒙点分。
好在那时恢复高考不久,荒芜了十年的教育土地因为太贫瘠,只能一点点施肥才能慢慢使其肥沃,所以英语成绩是不算总分的,一张一百分的卷子即使得了满分算总成绩时也只算三十分,如果用现在中考英语升学标准去考那时的学生,恐怕很多学校都招不到生。
亦然在这样一个英语水平悬殊巨大的班级,只是被老师点名站起来背诵了一篇《卡尔·马克思》的课文就在班里引起了八级地震,这地震带着海啸汹涌而至,冲走了平时上英语课昏昏欲睡同学的睡意,也让亦然一跃而成新闻人物。经过口口相传,转了一大圈再回到亦然这里,连她自己都不能把那个那个传说中的人与自己化等号。
亦然想,这大概也是一种人言可畏吧。
第一个学期快要结束的时候,老师把下个学期文理分科的事提到日程上来了,并给了一个礼拜的考虑时间。
亦然衡量了一下自己的各科成绩以及兴趣爱好决定选择文科,最后一天填完表交上去的时候老师颇感意外,以为是弄错了,在得到亦然肯定的答复后,又问跟家里人商量了没有,老师在听说这个志愿只是亦然的自话自说,终于如释重负,就又把表格还给了她:“我再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回去跟家长沟通好了再交上来。”
其实亦然的这个选择不只是老师不能接受,同学们也不能理解,所有人都觉得她应该理所当然没有任何悬念地选择理科。
那时候有一种说法叫“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而且国家百废待兴,迫切需要一些理科专业方面的大学毕业生,选择文科还是理科等于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就业方向,这可不是儿戏,一般成绩好一点的都选择了理科,文科是那些理科成绩太差的学生不得已的选择。
亦然虽然一直是理科方面的课代表,其实她一点也不喜欢物理和化学,何止是不喜欢,有时候都可以用厌恶来形容,一想到很快就要永远摆脱这两门课程的纠缠,心里的高兴劲简直如酷热的天气里吃冰激凌般的爽,但周围的一片不解之声着实有点让亦然不知何去何从,她有点茫然。
如果回家征求学化学专业父亲的意见,那就等于把自己的选择权都上交了。亦然多少有点不甘心。
纠结中一个礼拜的期限很快就到了,反复权衡很久,亦然知道如果选择理科,老师家长都会很高兴,但自己的高中阶段乃至今后的整个人生都会在煎熬中度过,想到为了让别人高兴而置自己今后的人生于水深火热中,亦然的心里一阵痉挛。
亦然最终还是决定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表格交上去的时候,亦然眼神是游离而飘渺的,不敢直视钟爱自己老师的眼睛,她怕看到那眼里的失望,那会让她心里愧疚。但这种辜负又是必须的,亦然能做的只能是以最快的速度逃之夭夭。
高一下学期很快来临,亦然按照志愿被分在了在文科班并且已经上了一个多月课的时候,父亲不知从什么渠道知晓了亦然的选择。
那天亦然放学刚到家就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吃过晚饭,父亲把亦然叫到里间,一进屋就遭到严肃的质问:“分文理科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没有征求过我的意见?”
“我如果征求你的意见,你会同意我的选择吗?”亦然反过来问。
亦然这一问还真把她父亲将在那儿好一会。
是的,如果亦然当初真的要他拿注意,做为一个理工科出身的人,他是绝对不会同意亦然的选择,在亦然父亲看来学文就是学些花拳绣腿,既不能安邦又不能实业兴国。
鉴于亦然的性格,父亲当晚耐着性子跟她讲了很多道理。大的方面诸如科技兴国,小的方面则是文科的就业面太窄。一晚上的说教亦然早就不耐烦了,鉴于面子只能保持倾听的样子,等到父亲以为亦然被说动了,结束语似的要求亦然把志愿再改回来的时候,得到的答复却是:“你为什么非要规划我的人生?”
“我是为你好,别人家的孩子让我去管我还懒得管呢。”父亲终于有点愠怒了。
“你这纯粹是以爱的名义进行绑架,让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听你的吧,别人会说我不知好歹,听你的又违背自己的内心。不错,你是在为我好,但你想过没有,这是不是我想要的,如果你的要求会让我很痛苦,你觉得是为我好吗?”
亦然机关枪似的反驳让父亲突然有了一种“儿大不由娘”的沧桑感,也同时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这个振振有词的姑娘,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胆小隐忍小心翼翼可以被左右的女孩,她太有主张,说出来的话咄咄逼人,让人无可辩驳,而那些观点如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亦然父亲又是认同的。
这场站在不同角度的谈话最后以不欢而散收场,最终谁也没有说服谁。
本来想用自己的人生经验为亦然规避风险的父亲只能对她的选择听之任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