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刷朋友圈,满屏都是“父亲节快乐”的九宫格,配文清一色“父爱如山”。我忽然想起汪曾祺先生写父亲时那句:“我的父亲很喜欢我。” 这话平实得如同白水,细品却有回甘。
七十年代中期的河水尚清冽。每到三伏天,横贯通元东西的秦溪便成了天然的游泳池。水波里浮沉着黑压压的人头,多是光着脊梁的孩童,扑腾着狗刨式,溅起的水花在日头下亮得晃眼。
那年月塑料是稀罕物。偏我们兄妹有个白底红花的充气泳圈,另加一只尺半大的绿塑料球——这两件宝贝是父亲从饭店里带回的。后来才知晓,那是他不知攒了多久的私房钱,托人情才从县里的百货商店买来的。每逢我们套着泳圈浮在河心,岸上总粘着几双渴慕的眼睛。
我的父亲是个因庸医误诊而致左脚萎缩变形的瘸子;是个走路先以左脚尖着地,用左手支撑着膝盖,然后不得不一步向现实一低头的残疾人。
可入了水,倒似蛟龙归渊。仰泳时水纹在他胸前铺开银亮的扇面,蛙泳时双腿剪开碧波,连残疾的左腿也舒展如桨。某日他见我眼巴巴望着别家孩子骑在父亲背上泅水,忽地招手:“上来。”
我怔忡片刻,才明白是要驮我。忙不迭攀上他微驼的脊梁,那背上凸起的肩胛骨像搁浅的船底。他反手托住我的膝弯,身子一倾便入了河心。
水波温柔地漫过我的脚踝。父亲划水的动作比平日迟缓许多,脖颈上青筋蚯蚓似的凸起。我骑在他背上,竟比坐船还稳当。南岸到北岸几十米水路,我一路“哦——哦——”地嚷,惊飞了苇丛里的小鸟。
返程时他喘气声渐粗,像破旧风箱在拉扯。阳光在水面撒下万千金鳞,我低头瞧见他后颈沁出的汗珠,顺着脊椎沟滑进水里。
靠岸那刻,他脚下一滑,两人踉跄着栽进浅滩。我呛了口水,却见他抹着脸上的水珠笑出声,眼角的纹路盛着粼粼波光——那是我头回发现,父亲眼里竟也能流出宠溺。
后来读汪曾祺,见他说父亲做虾松寄至联大:“河虾剁成米粒大小,掺以酱瓜小丁,入温油炸透”,玻璃纸包着跨越烽火连天。忽觉我那绿塑料球与白花泳圈,何尝不是另一种“虾松”?都是沉默父爱在贫瘠岁月里炸出的一捧香。
如今自己也当了父亲。女儿去年给我买了个夏天用的凉被,说是父亲节礼物。那被子冰凉丝滑,裹在身上就是贴身的小棉袄。
倒想起七岁那年的黄昏:父亲驮我游罢归来,湿漉漉的身上滴着水。暮色里他掏出六分钱买了两根盐水冰棍,我俩坐在石陀上吮。晚风裹着水汽拂过,冰棍仿佛混着他汗水,又甜又咸。
记得女儿小时带她去游泳馆学游泳。她套着绘有迪士尼公主的泳圈,在水池里扑腾。我站在水中,因颈椎病引起的双腿依然无力、反应迟缓。女儿忽从水里扬起小脸:“爸爸背我游一圈好不好?”
水波温柔漫过腰际时,忽觉背上轻盈盈落下一团温热。三十年前父亲肩胛骨的轮廓,此刻正从我肩头浮起。蹬腿的瞬间,双腿竟觉不出半分滞重,倒似有双无形的手托着膝弯——原来当年父亲托着我的那双手,从未真正松开过。
池水在眼前晃荡成一片碧色,恍惚又是秦溪清粼粼的水光。背上的女儿咯咯笑着,那笑声撞在瓷砖上,叮叮当当落进水里。鬓角有汗淌下,咸涩如初。
汪曾祺七十二岁写父亲时,说常梦见那个带他在麦田放风筝的男人。风筝线是胡琴的老弦,绷在春风里铮铮作响。而今我池中载女,恍觉背上驮着两代人的光阴——父亲沉入河床的身影化作托举我的河床,而我浮沉的脊背,终将成为另一个生命启航的渡舟。
池水微澜,父爱无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