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1-27

我的风雨人生 

第四章(下)

到了南关,我和妈妈、弟弟们团圆了,两个弟弟很高兴。我帮妈妈做些活计,本来日子应该能过得去,可是粮价一天天上涨,妈妈的工资维持不了四口人的生活。好在冯茹街长是妈妈的朋友,她借给我们五十斤糜黍,妈妈和我用人力推磨,连糠带米磨成窝头面,虽然吃起来有些粗糙,但总算有饭吃了。一天,宋老师来了,正赶上小式飞拿着窝头哭,宋老师转身出去,买来两个饼子给了小式飞。妈妈说:“实在不好意思,工作上连累了你,又让你再花钱……”宋老师说:“马老师,你也别客气,都是自己人,能帮就应该帮,这世道将就着都能活下去就好,谁叫我们是亡国奴。”妈妈把我那天来南关遇见狗的事告诉了宋老师,宋老师说:“狗天天吃死人吃得红了眼,见了活人也想吃,孩子们到城外可得小心。”妈妈把前些天写的一首歌给宋老师看,宋老师说:“好!”他用山西梆子的腔调唱了,又说:“还能唱快板曲呢。”妈妈在歌词里把“日本”二字画成两个圆圈,宋老师就唱:“骂一声圈圈人,罪恶滔天,平白里发大兵侵占我中原,……”。一会儿,宋老师又说:“哎,我确实觉得活得憋屈,我的那几个同学该多好。”妈妈问:“他们现在都在西边?”“嗯,他们来信都说我没志气,是个亡国奴。我又何尝不想跟他们去呢?可是我走了奶奶就没人管了。”妈妈说:“你年轻有为,心地善良,以后的日子还长呢,会有机会的。”宋老师发现我在旁边听他们说话,对我说:“今天我和你妈的话对谁都不能讲,知道吗?”我说:“知道。”

宋老师走后,我想起那天在城门口看到的被剥了裤子,赤裸着两条白腿在寒风中冻得发抖的女人,想起那天崔妗妗说的:“郝厚奎每天给日本人挑水。有一天,他好不容易穿了件新棉袄,挑着水走进日本人驻地,日本人的狼狗就扑上来将他扑倒在地,一担水都洒在了地上。他在泥水地上滚,狗在他身上撕咬,直到日本兵把狗叫开。一个日本兵过来对郝厚奎说:‘你今天穿新衣服变了模样,狗看不习惯,不要见怪。回去吧。’郝厚奎穿着满是泥水、露出棉絮的破烂新棉袄,在刺骨的寒风中颤颤巍巍地回到家,大病了一场。”再想想在宪兵队门口的所见所闻,我体会着“亡国奴”三个字的悲哀。

爸爸回来了,十月天还没穿棉衣,只是夹袄外加了个絮背心。妈妈让我去四姥姥家,问四姥姥要件四姥爷的旧衣服,四姥姥给了个四姥爷的旧马褂。妈妈又向老妗子要了些旧棉花。妈妈教我,先拆了马褂把布洗干净,再裁好大小,一边说一边比划地教我。尽管妈妈看不清,但在她的指导下,我还是给爸爸穿上了棉衣。

一天,爸爸替妈妈在教室上课,校长从窗外看见,下午他就叫爸妈过去说:“你不是老师,不能代她上课。”爸爸问为什么,他说:“不能就是不能,况且哪有你们一家都住在学校的。三天之内搬出去吧!我不想跟你招惹麻烦。”说完两手一背走了出去。爸爸正要争辩,妈妈一扯爸爸的衣襟,示意爸爸不要说话。回到住处,爸爸问妈妈为什么不让他说话,妈妈说:“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是校长,惹得他不高兴了,咱们连三十元也领不成了。”爸爸“唉”了一声,拿起烟袋蹲在地上抽起了他的旱烟。过了两天,我们一家搬到南关北门附近的院子里,住在两间又冷又黑的偏房里。每天爸爸和我到城外拾柴,回来爸爸做饭,我缝缝补补做一些针线活,式良、式飞跟着妈妈去学校。

这年的冬天,粮价飞涨,今天买米是两元一斗,明天后天就变成了四元一斗,过了几天更是涨到了五六元一斗。爸妈急了,把一个月的工资全拿上,又向宋老师和郭老师借了些钱,全部用来买米。为了能多买一些,我们买了便宜的劣质米。妈妈说:“有米就不算没吃的,有柴不算没烧的,这样就不会饿死冻死了。”每天我们就用这些米熬制二难粥作为主食。做饭时要把米反复清洗几遍,但即便如此,做出来的粥仍然粗糙涩口,有种发酵过的味道,非常难吃。后来爸爸在粥里加了盐,感觉稍微好了一些。一日三餐天天吃这种既夹不住也挑不起来,夹时流、喝时稠的二难粥,两个月后即使放了盐也不好吃了,式飞看见粥就哭。郭老师和宋老师经常把自己配给的面拿出一些来,让小式飞隔三差五地吃点。

一天半夜,式良在睡梦中突然哭醒,哭得很伤心。全家人都被哭声吵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妈妈急切地问:“肚子疼吗?哪里不舒服?”过了好一会儿,式良才哭着说:“我梦见咱家什么都没有了,全家都坐在井口旁,爸爸买来两碗面,五个人分着用高粱秆当筷子吃。爸爸说‘孩子们吃吧,咱们没活路了,吃完就都跳井吧。’全家人都坐在井口哭泣。”他边说边哭,妈妈流着泪自言自语:“真的没活路了吗?老天爷如果有灵验,您就给大人托个梦吧,孩子懂得什么呀?”爸爸起身又抽起了他的旱烟,抽了几口后放下烟锅,安慰我们半天后叹息着说:“乱世中的人还不如太平时的狗呢!”说完便抱柴烧火。妈妈安慰孩子们说:“不要害怕,有妈妈在,怎么会让我的孩子们没活路呢?妈妈不仅会教书,洗衣做饭、伺候人、捡柴拾炭什么都能做。怎么会没活路呢?”全家人就这样互相安慰着熬到了天亮。第二天,妈妈在学校里向宋老师和郭老师讲述了式良的梦。郭老师说道:“好了,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妈妈问:“为什么这么说?”郭老师回答:“你找到了井,井里的水是舀不完的,水象征着财富,何况是舀不完的井水呢?从此你家会摆脱困境的……”宋老师也附和说:“最近张先生回来了,你的视力也有所好转。快过年了,也许过了年你就会交好运了。”两位老师的一番劝解,让妈妈心里宽慰了许多,她说:“但愿如此吧。”回到家,妈妈把两位老师的话告诉了全家,爸爸说:“我想明年情况可能会好一点,熬过这一年,春天到来时事情就好办了,明年我也去找份工作。”

1943年过年了,爸爸买了白菜,割了些猪肉。猪肉炒白菜拌小米焖饭真是美味极了,我们三个孩子都大口大口地吃,式良一口气吃了三碗,还说:“真好吃!”爸妈听了也都笑了。我也觉得很好吃,但担心没有爸妈的份,就没有再吃。说来也怪,过去了六十多年,那天猪肉炒白菜的味道至今仍让我回味无穷。这么多年里,我也做过无数次的“猪肉炒白菜”,却总也做不出那次爸爸做的那种味道。

大年初一吃完早饭,妈妈说:“今天是大年初一,你们到老妗子家去拜年吧,拜完年后想玩就玩去吧。”我们三个人都穿上了我用旧衣服改做的新衣裳,刚走出门,妈妈又叮嘱道:“到老妗子家,如果老妗子问吃了什么饭,就说吃了饺子;如果她问什么馅的,就说猪肉、藕根、黄芽韭菜的。”我们又蹦又跳地来到邢宅老妗子家,老妗子拿出糖果给我们吃,每人还给两毛钱。两个弟弟都不客气地收下了,轮到我时,我说:“我就不要了,我都这么大了。”接着,老妗子问:“你家今天早上吃了什么饭?”式良说:“饺子!”老妗子接着问:“什么馅的?”我按照妈妈教的回答了。老妗子回头对躺在炕上的老舅舅说:“看你兰英,平时嚷嚷没钱没吃的,过年倒大方起来了,咱们还舍不得吃这么好的饺子呢!”老舅舅坐起来说:“你信他们说的是真的?”随即扭头问我们:“你们到底吃了什么?说实话!”两个弟弟不作声,我无言以对,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为了躲避老舅舅再问,我转身告辞说:“老妗子,老舅舅,我们回去了。”

天气晴朗,太阳照得身上暖洋洋的。我们走出老妗子家,来到南关北门外,弟弟们跑来跑去玩得十分开心。我坐在桥栏杆上,思考着妈妈和老妗子的话,妈妈为什么要我们撒谎?老妗子问的问题正好是妈妈预料到的,而老舅舅的质疑又是如此坚定。忽然,我听到城壕边有女孩唱歌的声音,循声望去,原来是两个比我小的女孩在灰渣坡上拾煤渣。我走过去问:“你们今天过年怎么还拾煤渣?”她们说:“今天过年出来拾的人少,能多拾一些。”我又问:“你们家吃了什么饭?”个子大的女孩说吃了饺子,个子小的女孩说喝稀粥,大点的女孩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今天是过大年,怎么你家就喝稀粥?”“可是我家今天的稀粥很稠啊!”小点的女孩回答。我们姐弟三人帮助她们两个捡满了篮子。回家的路上,大点的女孩问:“你们不拾了吗?这煤渣可好烧了,火旺起来揭开火盖,家里可暖和了。”回到家时,爸爸已经把饭做好了,是和和饭。他们都很高兴,把刚才和那两个女孩拾煤渣的经历告诉了妈妈,并提到那个小女孩喝了稀粥。妈妈说:“多可怜。看来她们家天天都喝稀饭,相比之下,我们家还不算最糟的。”

正月下旬,妈妈的眼睛经过爸爸的精心治疗,恢复得差不多了。妈妈要我回北关四姥姥家,我不愿意去。妈妈说:“大口小口一个月要吃三斗米,你走了就能给弟弟们改喝稀饭为吃稠饭,况且在四姥姥家吃得比咱家好,你也是长身体的时候,妈妈想让你吃饱饭。校长不让妈妈去学校教书了,以后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你爸爸明天也要走。”“去哪儿?”我问。这时,蹲在地上抽旱烟的爸爸站起来说:“别管我,我走到哪儿算哪儿。”此时,妈妈已眼泪汪汪,我也哭了。爸爸说:“不要哭。我饿不死,我还会看病,你妈要小心眼睛。”

因为出不起房租,妈妈带我们搬到她的朋友冯茹家暂住。那一夜,我刚入睡就被惊醒了,醒来就想哭,但住在别人家里,又不敢哭出声,只好用被子蒙住头,偷偷地流泪,漫长的夜晚实在难熬。

第二天,我穿上棉袍告别了妈妈去了北关。临别时,妈妈说:“去吧,十天半个月妈妈会去看你的。”到了四姥姥家,二姨还在,她穿着红绸子袄,绿格子裤,浑身散发着新年的气息。她一见我就问长问短,我把妈妈的眼睛好了,我还来照顾四姥姥的事情说了。二姨很高兴地说:“能回去就好,我早就想回去了,明天我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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