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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十一期主题写作【家】
1.
南方的小山村,大多靠山贴水,屋多人稀。周屋村的屋多是两层楼房,土木结构,粉墙黛瓦;山是青山,长满毛竹和灌木杂树;水是清水,一条阔溪,清澈见底,潭深流急,盛着山的力气。溪水把水泥路刷得光滑,巷道里的水泥路被摩托车磨得光滑。巷道曲里拐弯,好像处处是死路,其实又四通八达的,最后都通到村祠堂。
傍晚时分,西边的方向,乌云密布,似黑浪汹涌,滚滚而来;后面,一道道阳光,越过云头,像一支支金箭,高悬空中,而天空的其余部分,看不到一丝云翳,瓷器般白晃晃的。一阵狂风,刮得棵棵李树弯下腰,接着一阵骤雨,哗哗啦啦打在碧绿的叶子上。
我爸在黑灯影里拿出火柴盒,喜出望外。自从他卧病在床,我就把他的烟袋悄悄地收了起来。他一看里面还有半支被水浸湿了,涨破了卷纸又晾干的烟。他就把半支烟的烟草放入火柴盒,捻了捻,按了按,吸了吸,吹了吹,划起一根火柴。他欣赏着可爱地跳跃着的光明而又脆弱的小小的光焰,点着了烟。他带着一种嗞嗞咂咂的响声,起劲地吸了几口烟,从鼻孔里把烟缓缓地释放出来,开心地叫了一声:“周明!”
我赶紧从堂屋过来,端来一杯水递给我爸。看着他喝完了水,看着已年过古稀的他,再看看自己已年过半百却仍孤身一个的自己,眼前出现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五岁时的—天,我哭了起来,两眼发直,全身发抖,哭得喘不过气来。哭得鼻涕眼泪大把抓,一面哭一面往地下擤鼻涕,擤得满屋满地,泪水多得也涌泉。这样哭的时候我听不到任何人说话,不论是好话还是坏话。当时全家人都傻了,都愣了。几秒钟后,我开始一面收缩面部肌肉,一边舔舌头,一边下意识地啐唾沫。我边挤眼边发出“噗噗”的声音,做着啐的唇部与舌部动作,溅出的唾沫则只不过一星半点。又过了两秒钟,才啊——嚏一声,打出一个嚏喷出来,让全家人也随着长出了一口气,分享了我终于打出喷嚏的痛快。最后,稀哩呼噜,咕咚咕咚,吧唧吧唧,两张小嘴似乎耍起了口技。
突然,我妈见我神情忽显怪异,目光渐趋散乱,便一把抱住我。她觉得我周身滞胀,虽血流奔突,穴脉震跳,却是手脚冰凉,似有一股至寒之气自五体之端“嘶嘶”渗入。
而我爸却发现我的面部充满了肃杀之气,他似乎感受到来自我的蛮横与残酷。在那一刻,凭着从书本上得来的知识,他知道我的智力是问题的,从此以后,他把对我的爱转移到了我弟周亮的身上。
后来,我爸再也没理会过我那哀求又固执的目光,那满含着可怜的泪花,却又包蕴着一丝怨恨的目光;再也没理会过我那抽噎断续的哭声,却如重锤砰砰地叩击着他的心,常在不眠之夜袭来的惶惑又笼罩在他心头。每当这时候,我爸都会垂下眼皮,避开我针刺一般的直视,好半天,才用几乎觉察不出来的声音轻轻叹口气。
2.
腊月二十七,我爸感冒发烧了,盖上棉被后,他的脸渐渐变红了,还发出了类似呻吟的声音。我摸摸他的头,像火烧一样烫人。我轻轻叫了几声,没有反应。我又清洗了一条热毛巾,为我爸擦去了脸上的口沫。不争气的父亲,仇人一样的父亲,却又是惟一的和不能没有的父亲啊!
我的思绪飘回了那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一年,我爸带着七岁的我去了村子背后的大山,他说他要砍柴,让我好好呆在原地玩耍。天黑了,他还不见踪影,我便哭着沿山路摸索,几个小时后终于回到了家。
我妈质问我爸为什么不带我回家,我爸说他忘记我还在山上,我当时信以为真。
没想到,三年后的正月初十,我爸说带我去韶市姑妈家拜年,在火车站候车室里,他对我说,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他要先上一趟卫生间,我得好好坐着等他回来。谁知道,我等呀等,足足等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等到我爸。看着晚霞从窗玻璃透进来,我知道我爸肯定已悄悄回家。
从火车站出来,我早已饥肠辘辘,又困又乏。街上,华灯初上,人流如水,我夹在熙攘的人流中,看见沿路的饭馆都非常拥挤。我凭着记忆,一路走到郊外,终于看见那个很熟悉的大棚子似的丰阳饭店跳入眼帘,因为这家饭店便宜又实惠,过去我爸每次带我到市医院都免不了要光顾此处。
丰阳饭店的老板见只有我一个人从火车站回来,便明白老友周志国的想法,而他能做的,只能招待我好好吃一顿,再让我睡上一觉,最后告诉我家的方向。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出发回家,只是距离家还有八十多公里,我要在寒冷的冬季流浪着回家。我最害怕晚上,只有昏睡才能将消耗降到最低,忘记刺入骨髓的寒冷。但是昏睡也不行,因为我没睡上几个时辰,就会被饿醒。我只好用指甲掐胳膊,强迫自己清醒。实在睡不着,就在黑暗中睁大眼睛,但无论眼睛如何努力,目光尽头还是无边的黑暗。
一路上,为了填饱肚子,我开始伸手拿别人的东西。我被打骂过,抓住过,羞辱过。但为了有口吃的,我不得不偷。人的尊严渐渐丧失了,把手伸进别人衣袋时那种胆怯也没有了。偷,虽然可耻,但能使我获得温饱,同时能发泄我的一种报复心理。报复谁?报复什么?我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
几天后,我来到了镇上的市场,正当我把手伸进一个年轻女子的手提包时,一个满脸皱纹的妇人一言不发,也不看我一眼,一把抓住我。我不敢说话,妇人始终用老虎钳一般有力的手紧紧抓着我的小手腕,过街穿巷,来到一个破败的小院,拉开一间低矮房子的门,把我轻轻推了进去。房间很小,除了一张单人床,一张方桌,几只凳子,别无他物。
我泪流满面,大声替自己辩解。妇人向我跨近一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举起一只拳头。但拳头并没有落在我脸上,却僵在半空中。我猛转身,喊了声“奶奶”,就抱着奶奶哭了起来,随后我把奶奶蒸的红薯全部吃光了。
3.
斜上方的墙角处,黄昏的残阳把一束金色的光芒从一个冬天插烟筒的墙洞里注入室内,晃在我爸的脸上。他把那颗瘦且小的脑袋上的小帽子戴正了,随后用十个萝卜似的手指头互相拧着搓了两下,黑脸上微微泛出浅笑来。
我见我爸瞥了一眼墙角的残阳,我猜想他刚才那冥冥梦中的黄带子,大概就是这束耀眼的光柱吧。
我爸说他在努力追索着梦中的一切,做梦,哪怕是一个凌乱破碎的梦,他希望如果人生可以重来,他一定不会这样对待我。当年被遗弃在火车站的我,最后在妇人的帮助下,回到了家。而妇人临走时责备他的声音时常萦绕在他耳边,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动过遗弃我的念头。
我爸说完,就睡了过去,我却陷入了沉思之中。
我知道我爸当时心里仍恼火得很,因为他从学校回到村里,都能看到别人对他指指点点,甚至能从别人的嘴里听到诸如:“唉,周明真是可怜!从小就失去了母亲,父亲还把他抛弃了。”“周志国的良心真的被狗吃了吗?”“周志国真是枉为人师,竟然两次遗弃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爸顿时呆立在原地。每次想到被遗弃两次,我满脑子都是疑问,是恐惧,是的孤独,是无助,是冤屈,所以我恨极了他,看着别人辱骂他,我觉得终于出了—口怨气。那一刻,我觉得他像我弟养的兔子,被拔光了毛,一种大祸临头的兆头包抄着他,撕裂着他,随时可能爆掉,四分五裂。
自从我从火车站回来后,我见我爸常睡不好觉。每当夜深人静,他辗转反侧时,大概我的面孔、身态、声音,又悄悄地从心底的缝隙里钻出来,频繁而顽固地勾留在他麻乱的记忆中,挪移不开,挥赶不尽。恨和爱、恼怒与眷恋、委屈与失悔交织在一起,缠绵在一起,真让他觉得莫名的苦闷。
有一次,我悄悄地跟在我爸的后面,他听到闲言碎语后,他走在路上,却无声地痛哭起来,他的泪水流下来,湿透手背。他小声地说:“我懊悔,我糊涂,我羞耻,我悔恨!我不配做父亲!”猜他从此不再遗弃我,我准备原谅他了。
可我爸一回到家中,眼中就再无我。他从不拿正眼瞧我,有什么好吃的,全部给我弟;有什么好玩的,全部给了我弟,但是累活脏活全是我干的,我只觉得自己就是这个家多余的那个人。
我弟读书常常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他一边看,一边读出声来,他摇头摆尾,他拉长声音,拿腔拿调地低声吟诵,他的脸上出现各种喜怒哀乐的表情,在这个时候有人若与他说话,他充耳不闻,就像一个有着独特深邃的精神生活的人。
可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家的希望就是我弟,他学习成绩好,是周家过上好生活的唯一出路。因此,我每次小声嘀咕完之后,都会暗暗地埋怨起自己来了,实在不该在冲动之下说些令人讨厌的话。
我爸高兴的时候,我弟可以骑在他的颈上,他引颈受骑,他可以像狗似的满地爬,但是我就没有这个待遇了。我爸不高兴时,他只会看我不顺眼,在外面受了闷气,回到家里来加倍地对我发作。
4.
我爸闭着一只眼睛,睁着半只眼,睁着的半只眼里是暗淡无光的,他的嘴角上流满了白沫。我细心地擦去了我爸嘴角上的白沫后,渐渐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我面对我弟,每次都有一种气炸的感觉。我愤怒,我冤屈,我耻辱,我浑身上下都有一种即将爆炸的预感。我怎么有这样一个弟弟?一件人事也不做,一点儿人味儿也没有!而他永远用轻蔑的、怜悯的、傲慢至极的眼光看着我。一看到这眼光,我真盼望他出门就撞上车子!
没想到,我弟居然比我更狠。有一次,我不小心听见他在喃喃道:“我一想到我有一个说话结巴、脑袋又不灵光的哥哥,就无数次想象,他走在路上,迎面来了一辆疾驶的车,“砰”的一声,他倒在地上,倒在车轮下,车子的三轮辗轧过他的头、胸、腹、四肢。又一声‘砰’,是他的脑浆崩裂了,吱吱,车轮轧进了胸膛,轧断了肚肠,轧折了胳臂、腿,红血白骨,全暴露在外边······”
结果,我马上与我弟吵了起来。我弟又用那种淡然置之的语气和那种玩世不恭的甚至略带嘲讽的语气,立刻使我激怒起来。我倏地从椅子上站起,开始用一连串可怕的字眼诅咒他、羞辱他、斥骂他。我弟已经记不得我当时都说了些怎样的话。他只知道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激动、那样愤怒过。他更不记得究竟是我当时那些话中的哪一句打动了他,他居然哭了。他双手捂住脸,两肩耸动,哭了。那是一种难堪的痛苦的哭泣。
“都给我住嘴!”刚从外面回来的老爸,怒气冲冲拍响了桌子,桌子上的茶壶和茶碗全一跳老高,跌到地上,跌个粉碎,他的手出了血,手指头硬把桌面砸出了坑坑道道。
“周明,你给我住嘴,你不要提你妈,如果不是因为你,她不会去鱼塘救你,最后早早离开我们,你真是混账透顶!”话一出口,我爸就后悔了。
是呀!他说这些究竟有什么用呢?他究竟是为了我而痛苦,或只是发泄他自己的痛苦呢?那种夸张的怨天尤人的悲愤,究竟有多少道理,多大用处呢?它能丝毫改变我妈的命运,我和我弟的童年吗?一个关心孩子的人,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在孩子面前歇斯底里吗?他在为下一代树立好榜样吗?没有,相反的是,正是他自己在破坏孩子的感情。
5.
月亮出来了。月亮穿云破雾,时而皎洁,时而昏蒙。空中,清光浮漫。地上,叶影斑驳。远处的呼喊悄然遁去时,近处纷纷然浮起嘈杂。
我爸仰卧在床上,一动不动,两眼愣怔,仿佛痴傻了似的,死死盯住房里的每样东西看,但看到的只是一片模糊。他凝望着墙上斑驳的泥灰、被熏黑的蚊帐,还有房梁上裂缝里爬行的一只长长的蜘蛛。
一会儿,我爸瞧了瞧面前正在喂他喝粥的我。如今我的身形,还是个中年。一头乱发灰扑扑油腻腻的,脖子细长,背部稍显佝偻,我穿着肥大的深黑色西装,衣袖是挽起来的,手往西装的口袋里掏,掏出一个东西,是小孩子吃的那种彩色果冻。他歪着头看我用牙齿咬开塑料封纸,吐掉,然后是哧溜一声的吸食,那一团橙色立刻消失了,剩下一个空瘪的果冻壳,被我随手扔在地上。我见他对我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常想我孤苦的人生,是我爸给的,我就是被他随手扔掉的那个果冻壳。
自从我被我爸破口大骂后,我就感觉到了分外孤独,家对我来说,没有—点温暖,只是一个能吃饭睡觉的地方,我似乎是孤零零地生活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 ,得不到同情、怜悯、关心、帮助,一切属于人类感情范畴的东西,我一概得不到。虽然,我动过念头想一路流浪,但我一想到那次从火车站流浪回家途中,受到的只有冷酷歧视和不公平的待遇,我就再也不敢想去流浪了。于是,我变得更加孤独、更加沉默、缺少欢乐,如同河边的一块石头,任凭河水冲击我,任凭别人像洗衣妇一样捶打我,既不发出呻吟,也无法逃脱厄运。
那天,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我来到了山上。天微阴,细雨蒙蒙,是我喜欢的味道。山上的树木开始泛绿了,葱绿,豆绿,冬瓜绿。期间也夹杂着一些红。那红,也是树叶,看上去却像花。有的树从不开花,但一直红艳如花;有的树一直开花,却微小到无人察觉。似乎到处都有一种希望、一种敬畏和一种启示。我感受到了生命的可贵。我决定再苦再累,都呆在家,为家做贡献。
从此,干完活的我就在那处属于自己的秘密基地开始一个人漫游,有时会在青草里仰卧着,甚至有时打滚,因为和暖的草色会唤起我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路上,我会不由自主地狂舞,看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婆娑阴影暗示我舞蹈的快乐;我偶尔也哼唱几句偶然记起的音调,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我夏天是应得赞美的;我觉得我的胸膛会跟着漫长的山路开阔,我的心会随着澄蓝的天空静定,我觉得我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流入凉爽的溪流中,流入柔美的北江河去。
我觉得我自己并不笨,只是说不出来,写不出来而已!
6.
我爸的身子时好时坏,我很高兴从腊月二十九开始,我弟可以陪在我爸身边。
那晚,轮到我弟守着我爸,我也睡不着,我们就一起望着静静睡着的老爸,他脸上露出淡淡笑意,粲然如盛开的棉花。
我在想:他是看到了桃红李白的绚丽,还是闻到了油菜芝麻的浓香?是尝到了大米麦子的绵软,还是摸到了蚕茧棉花的和暖呢?我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爸一定在惦记着他的春种秋收,他的夏播冬藏,不然,他的笑里怎么会飘来丝丝的甜呢?
随后,我弟向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我弟觉得他的前半生,生活像含在他口中的一块蜜糖,他慢慢地吮,细细地品味。当然,工作并非一帆风顺,他也有小小的挫折,也有激烈的竞争,也有郁郁的烦愁,也有多思少眠的时候,但这些,都不过是一块色彩斑斓画板上几抹并不浓重的冷色。其实他的小家缺少的是一位女主人,有了女主人,生活才会更精彩美妙,他这样认为。
我弟凭着优异的成绩在银行工作得如鱼得水,于是,经常有漂亮又主动追求他的姑娘,甚至还有向他大献殷勤的姑娘,但几年来却没有一个使他那颗孤独冷漠的心略为一动。
有一天,我弟在住处的阳台,无意中瞥见对面那个幼儿园的姑娘,看见那个姑娘的第一眼,他心想:自己一个三十岁的单身汉,这样偷偷窥视一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如果让人发现究竟算是什么事呀!如果让她觉察到该多么丢脸面呀!只是,她是那么自由、舒展,毫不做作,既柔弱又强大,既优美又真确;柔弱得让人想亲近她,强大得让人觉得可以依赖,优美和真确得让人想要融入她······而她又是那样不加防范,旁若无人,无比的安静中隐藏着难以想像的热烈,热烈却又毫不张扬,时间一样的悠久、沉重、忧伤······
但是,我弟在责怪自己的同时,他却又不得不在心灵深处乖乖承认:他爱上了她!只是他觉得他的爱情,一点点“浪漫”的色彩都没有,那么寻常,可以毫无隐讳地讲给任何一个人听!难道这就是爱情原始冲动的萌发吗?他甚至觉得他早就在深深地爱着她了。或许,正是她对孩子们那种喜爱,那种温柔女性慈母般的喜爱,才让他这位同样喜爱孩子的行长心中占有了一席之地吧?
一个月后,我弟还是鼓起了勇气,把温婉能干的徐惠追到了手。
两人领证后,回了一趟家。村里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有才气的女人,于是都挤在周家看热闹。徐惠受到我弟的眼神鼓励,大胆地谈起来,谈得头头是道,使在场的每个人都频频点头。她说完后,偷看了我爸一眼,见他脸上愠色渐消,我弟趁机将我爸拉至一旁,低声劝解了些什么话。
我爸显出生气的样子,缓慢地坐在沙发上,身子朝后一仰,答非所问地说:“这个女子,挺不一般啊!”说完这句话,便闭目养神。他的头脑一整天都处在纷乱、复杂、亢奋的思考状态中,直至那刻,仍不能平复下来。他太开心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抱上孙子了。
7.
后半夜,西北方向的天空响起了几声寂寞的轻雷,雷声没有得到任何应和,便尴尬地消失了。接着二十分钟岑寂无声,最后缓缓地落下了淅沥淅沥的雨。有几滴雨被风吹得潲在窗户纸上,发出沙沙沙声,古老而又苍凉。雨慢慢地密了,全院子都在飒飒地响。风声如同呜咽,让人闷得慌。
我弟仍睡不着,便把我从睡梦中拉起来,讲述他后半生的故事,他认为他很失败。
结婚七年后,我弟对徐惠失去了兴趣,转而对年轻貌美的秘书大献殷勤。
那天,徐惠送汤到我弟的办公室。从虚掩的门缝中,见他扯了一下秘书的手,很轻微的一下,秘书便转过身来正对着他,将下巴稍微扬起。于是,那两片厚厚的嘴唇就在他眼皮下。那瞬间他什么都没想,完全是本能地把嘴扣上去。很自然,是水到渠成的样子。起初他以为亲一口,秘书就会推开他,谁知,秘书不但没推开他,反而整个人依偎过来,贴到他身上。
徐惠转身就走了。她知道我弟接下来的动作,因为当初他就是这样征服她的。其实,我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可以想象到我弟的动作:他先是感觉脊梁上嗖嗖地冒汗,接着是胸口扑通扑通地响,最后是腿根处火辣辣地抽搐。他的手先在秘书胳膊上掐一阵,随后自作主张地往上爬,最后居然莽莽撞撞地到秘书的胸脯上。
见徐惠后来没有闹,我弟以为她性情好,就继续夜不归宿,但他错了,温顺的女人会让人更加疯狂。她像韧如丝的蒲苇,那张平静的脸,从不生气、不责备、不动怒、不犯错、不高声说话,甚至从不叫、不喊、不急、不烦,不哭闹。因此,她总是能达成目的。
摊牌的那天晚上,徐惠斜躺在沙发上,用手撑着靠垫托住了头,斜望着我弟。他在餐桌边,斜望了沙发上的她,客厅里,没有一点声息。墙上的挂钟,嘀哒嘀哒的钟摆声,听得很清楚。他抽了一根烟卷,情不自禁地,又抽一根,直待抽完了三根烟,将烟头向垃圾桶里一扔,他才郑重在协议上签上了名字。
当然,我弟只能净身出户,离开了徐惠和女儿。
几年后,因经济原因,我弟被查。从此,他的生活就没有了色彩。
8.
正月初四的凌晨五点,我爸如同一个癌症病人突然知道了自己大限已到,全部精神几乎在一秒钟之内就崩溃下来,他全身抽动,拼命想哭出来,可却是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干嚎。
从曾经全身心于教育事业的小学教师岗位退休后,我爸这十多年来,他才算真正地领会了生活的艰辛!刚开始,为了生活,为了我们两个不成器的儿子,他就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拼命地用摩托车搭客。后来年纪大了,只能在村里承包了几亩地种菜卖。还好,我可以在菜地卖力帮忙。
元旦后,我爸想停下来享享福,看看这个高科技的世界,看看这充满青春和活力的四周时,却已经歪倒在床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看到了,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无可挽回的末日,他立刻痛哭起来!
我用手轻轻拍了拍我爸的背。
我弟说:“爸,你不要哭,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就好了。”
“我,我对不起周明,我亏欠他太多了。这十多年来,全是他在照顾我。”
“爸,不是你的错。只怪我不够聪明,拖累了你,拖累了这个家。”
“周亮,你哥只有你一个唯一的亲人,他以后的生活就要靠你了,希望你能好好照顾他。我年纪大了,才意识到家是我们生命中最温暖的港湾,它让我们在疲惫的时候找到依靠,在欢乐时分享喜悦。我没有给你们一个温暖的家,希望你可以做到!”
“爸,请你放心,我会做好的,我们两个会相依为命的!”
突然,我爸身子剧烈地抽动,手在胸前一挥,口紧闭,噗的一声,一汪鲜红的血水喷出来了。那血喷得特别有力,血点十分均匀,像一朵礼花一样在空中散开。一部分就印在了灰白的墙上;一部分又洒下来,落在他自己的头上、脸上、身上。
我弟没有呼叫,也没有痛哭,他静静地看着我爸一阵艰难的痉挛后,终于绽出了一个笑,笑却慢慢地脸上凝固了。
我先去摸我爸的头、脸,冰凉!我试一试鼻息,没有了!大祸临头!我只觉得天昏地暗。
我爸走了,对我来说是个黑暗的日子。眼前犹如愁云密布,笼罩一切,气氛沉郁;痛苦钻进心灵深处,低声哀号,就像冬天的风在荒凉的古堡里呼啸。那是某种东西一去不复返留下的怅惘,又像是每次完成一桩重任之后身心感到疲劳,也像中断一个习惯动作或长久摆动骤然停止而产生的不适之感。
我弟呜咽起来,他的嘴脸难看地扭歪着,他喘不过气来。他摘下自己的眼镜,用手背无效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结果脸上的泪水并没有擦干,手也湿了。
我弟拉着我的手说:“真是岁月流逝,步履匆匆,让我淡漠了许多往事、许多心境、许多亲情,如今只有学会吃苦,我才能做一个有用的人、一个自强的人;我决心抛弃虚伪,挣脱内心自私和冷漠的自己,真心实意地为他人,为工作而生活,在忘我中找到新的寄托。只有这样,我才能照顾好你!”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随后拍了拍我弟的左肩膀,走出了门外。
雨停了,晨曦初露,嫩黄芽儿悄悄爬上李子树的枝头,宿鸟栖息,一动不动,短短的羽毛在冷峭的晨风中抖动。平坦的旷野,一望无际,村落周围,密层层的树木,形成紫黑色的点子,星罗棋布在灰蒙蒙的大地上。天边,大地融进天的灰暗色调。
我大声喊:“我很快就有一个温暖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