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老酒泉,大概很难听说过金佛寺这个地方,祁连山下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镇,是我真正的家。
镇如其名,金佛寺原来确是有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供奉着一樽西晋时期的金佛,云游四方的僧人在此歇脚拜会,感叹祁连山水之间的如此宝地,一时间佛法盛行,香火鼎旺,这里也成了祁连山西段最繁华的集镇。奈何,时光荏苒,7月份我再回家的时候,只在公路边看到了一座孤零零的用钢筋水泥架构的建筑,旁边工人的彩色板房似乎都比它更有生气。原来,这是金佛寺的重建项目,原来,它已经被曾经一腔热血的人们砸了四十多年之久,望着远处巍峨的祁连雪山,这山谷中的一切,恍若隔世。
第一次听说金佛的故事是我5岁的时候,那时我父亲刚被土管局的“国家政策”勒令下岗,同四爷一起在一个叫黄泥堡的地方种树,我便是在四爷的肩上听说了家乡的一切。
四爷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老头,十几年过去了依然如此,每到周末,我坐上父亲的破摩托,来到黄泥堡,只为了和四爷一起“享受”种树的时光,父亲的摩托骑的很快,看着路旁飞驰而过的一排排白杨,常令我心驰神往,父亲总是问我:“城里好还是乡里好啊?”我答不出来,他丢掉手中的烟头,哈哈大笑。四爷每次见到我,黝黑的脸上总是带着无限的笑容,父亲把摩托停在路边,去给村书记递上一根烟,四爷拿起草帽一招呼,我们爷孙俩便向着一片荒滩走去,四爷是我的酒泉话老师,也是我的歌唱老师,他总是把草帽给我戴上,我嫌太扎,便又扣在他头上,当然,大多数时候,四爷会背着我,一起走好久好久,在他脊背上的日子,总是那么充满欢笑。那是一个尚且幼稚的年代,人们以为在盐碱地上种树可以防治旱情,我也以为四爷会一直背着我给我唱歌,我能一直喝着他茶缸里的水,听他讲这一方小小世界的故事。
我9岁的时候,四爷正在经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8月他送走了去外省读书的儿子,回来满心欢喜的开始盖全村第一座砖瓦房,十里八乡的亲戚们看着已经初具规模的小洋楼赞叹不已,四爷很是高兴,他请来了镇上的包工头,想给这院房子弄一个铁门,要大,要气派,包工头收过一叠钞票和两条黑兰州,满口答应。果然,第二天就来了卡车,来了钢材,四爷大喜过望,亲自上阵,指挥卡车倒进院子里,卡车却有些不听话,径直撞上了电线杆,好人的结局往往相似,四爷和雷锋一样,在司机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当场毙命。于是,现在的下三截五队,多了一座烂尾楼,过路的村民不时去看一眼,叹息一声,又继续赶路。四爷的儿子很争气,现在是酒泉城有名的骨科大夫,老娘被他接到了城里,只有过年时才回来,跪在老屋前,让人不忍去看第二眼。
小时候的金佛寺对我来说是一个单纯的所在,我喜欢以各种借口在这里逗留哪怕多一天,玩扑克到半夜,在水渠里面放一个瓶子追着水流跑半小时,在拖拉机上玩弄着方向盘,去党支部听大人开会,人们是那么爱笑,爱玩,每到中午放电视的时候大家会把地里的庄稼一扔,集体跑回来看电视,晚上从来没有关大门这一说,想去哪家睡觉,大家都会拿出瓜子和枣茶来招待你,就像这个世界小时候一样,人与人之间,似乎只有空气的距离。
11岁那年,父亲终于开始自己找活干,他也成了“包工头”,不同的是,他是城里的包工头,自然,比镇上的要更牛逼一些。父亲的弟弟,我的叔叔,在这一年也有了种地之外别的活计,他开始在祁连山脚下的几个集镇之间贩卖调料,于是,两个男人在这一年都有了车,虽然都很便宜,但终归坐人的小轿车比拉货的皮卡还是气派些。于是过年回家的时候,一众亲戚看着我家这辆小车,就像看着当年四爷的洋房一样,赞不绝口,我从车上下来,也第一次感觉到不是所有的笑脸都像四爷那样纯真,有一些虚假,谁都难看见,但谁都不能说出来。这个年过的很好,至少表面上不错,过完年之后,叔叔一家和爷爷奶奶正式分居,父亲又开着车来了,但这一次没有人再给小轿车面子,大家破口大骂,父亲气的回来就住了院,他知道自己没有实力去把二老接到城里来,也知道,这世界,已不像他们兄弟两人小时候那样单纯。
后来的春节,我越来越不喜欢回这个地方,似乎是一种默契,父亲也选择在每年初七才回到祁连山下的这个是非之地。几年过去,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叔叔也成了镇上最大的调料贩子,父亲换了比原先贵十倍的越野车,作为张家门里的老大,每次回来,大家都会默契的给予很大的吹捧,然后讲自己在各种地方的诸多不顺,父亲抽着烟,默默点头,他丢掉烟头的时候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哈哈大笑,我知道他,他在算这些亲戚兄弟们,又要“借”多少钱。叔叔一家总是闭门不出,只是在过年前来给爷爷奶奶放下几斤肉,一篮鸡蛋,父亲提着他从城里买来的各种补品,每每泣不成声。
今年,父亲终于可以有闲钱去再买一套房子,去把二老接进城,然而,五月份,我高考前的三个星期,爷爷突发心脏病去世。我在第二天赶回金佛寺,看到了我这一生最难忘的一幕,父亲头戴着白幡布,穿着孝,跪在大路中间,向每一个来吊唁的人磕头,一天之间,他老了十岁,我再也止不住眼泪,第一次在这个曾经充满欢乐的祁连山脚下哭了。晚上,作为长孙,我跪在爷爷的棺材边整整一夜,在天蒙蒙亮时又去在最前面扛着棺材埋葬了这位老人,直到这一切仪式结束,父亲才开口和我说话。原来这一片荒滩是张家的祖墓,父亲对我说,老太爷埋在正北面,太爷,爷爷依次埋在后面,而旁边那个,就是四爷的墓,能在祁连山下入土,是张家人的福报,无论走多远,落叶归根,终究都是要死在这里的,我看着远处的雪山,第一次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感,我是祁连山的孩子,永远都是。
当7月份我再次来这里的时候,是爷爷的百天,亲戚们已不像葬礼上那般惺惺作态,只有奶奶哭的稀里哗啦,父亲和叔叔达成一致,将奶奶接到城里治病,而父亲此时,实则与我在法律上已经是两家人,我被判给了母亲,父亲的越野车被母亲买了,还要在两个月内给母亲三十万,我走在这依旧荒芜的地方,听着人们谈论的每一句话都是钱的事,突然觉得这世界是这么不可思议,亲情,爱情,兄弟,手足,就连这眼前的雪山,也要被人们去建厂,弄一个什么“祁连冰泉”去榨干所有的情感,去把一切换成钞票,这时代,如此疯狂。
几千年前,汉王朝的年轻将军霍去病一路西征,将汉的文明拓展至此,攻下酒泉,祁连山被帝国收入囊中。悲愤的匈奴人在史书中写到:“亡我祁连山,使我牛羊不蕃息,失我祁连山,令我妇女无颜色。”而如今身处江南,每每看到那画船水榭,水软风轻的杭州城,我却只想回到我的祁连山去做一名“匈奴”,我知道我属于这里,也只属于这里,祁连山的孩子,渴望着大山的一切悲痛与苦涩,渴望着再一次,同这祁连一起,重生。
明月如镜,高悬在雪山之巅,千年的岁月,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只身打马,梦回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