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娘一早起来,沐浴,更衣,梳头,描眉,画眼,涂口红,染指甲,洒香水。早饭后,她要去聚义厅参加敌情通报会议,她会在会上碰上林冲。近来每一次去见林冲,她都要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弄得香喷喷的。
近来她见林冲比较多,王矮虎去青州这段日子,她见林冲有四五次。每次都很开心。其实林冲也没啥特别的表现,她就是喜欢跟他在一起的那种感觉。她喜欢看他走路的样子,喜欢看他骑马的样子,喜欢看他站着不动的样子。她喜欢听他说话,随便说什么,喜欢听他表演枪法时的怒吼,也喜欢他沉默不语。她喜欢闻他的味道,喜欢把他的气味深深地吸进肺里,尽可能多憋一会儿不呼出来。她喜欢写他的名字,有一次她坐在操场边看林冲教枪法,一边用树枝在雪地上写写划划,不知不觉竟写了很多“林冲林冲林冲”,见有人走过来,慌忙用脚抹掉。
有时候,她觉得他也对她有意。他冒着生命危险,保护你从连环马的铁蹄下撤出来。他仔细问你在青州的经历,不肯忽略任何细小的事,多在乎你呀。他本来不愿意谈东京樊楼里有哪些好吃的菜,你只央求了他两句“说说嘛说说嘛”,他就说了。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内心的秘密,他每次看见你,眼睛会发亮,两只眼睛会一齐大喊:“我喜欢你呀!”——可是,会不会弄错呢?他毕竟没亲口说出来呀。
有时候她觉得他对她没那个意思。那次她去请他到女营教授枪法——她觉得并排骑行的那段路太短了——路上她暗示他,她希望跟他一起浪迹天涯,他竟推三阻四,一天接下来的时间对她有些冷淡。为什么为什么呢?天呀,你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是怎么想的。真想当面问问他。可是,真见了面,难得有问这种话的机会。或许有机会,这话也很难出口呀。
扈三娘不知道林冲心里有什么障碍。或许,他就是那种眼里有,心里有,口里没有的人吧。或许,还是你应该主动一点,把心事说破,说破就好了,然后两人一起商量以后怎么办,到了这一步,自然就是一步接一步水到渠成了。哪怕是他心里真没有,那也比这样卡着强。扈三娘决定找一个机会逼他表态。
虽然见面不太难,但两人谈隐秘心事的机会却难得一现。慢慢等吧。等待的时间如同刑期,需要苦熬,幸好也充满乐趣。
前不久,林冲去河口镇打禇震海,去了好几天,扈三娘眼皮也跳了好几天。直到她去金沙滩迎接林冲归来,亲眼看见林冲完整地站在船头,眼皮才老老实实呆在它该呆的地方。去聚义厅的路上,她的眼光像糖浆中抽出的糖丝,一直粘在林冲身上。那天下午林冲在聚义厅里汇报了梁山参与贩私盐的情况,赚了多少银两她记不清了,但她赞成林冲的观点:“贩私盐最大的好处,利大,但不为害百姓,还对百姓有益。”她希望能有跟林冲一起去贩私盐的机会。
上午敌情通报会由晁盖主持。一走进聚义厅,扈三娘就往林冲的座位看过去,然后把眼光粘在林冲身上。晁盖说了些什么?哦,似乎是宋江打青州(呼延灼降了),青州慕容知府派信使往东京慕容贵妃处求救,朝廷派关羽后代关胜率兵救援,关胜比呼延灼武艺更高,兵书更熟,他使了一招围魏救赵,三万官军正水陆并进,开往梁山泊南边济州集结……扈三娘心里跳了一下,收回了目光。梁山打青州的人马还没回来,山上现有的力量不足一万,要对付三万禁军,显然够呛。
会上晁盖简单说了一下这次防御战的框架想法:敌强我弱,这次不能像上次对付呼延灼那样主动渡湖出击,而是防守待援,等待宋江人马回梁山,再夹击关胜。
如果关胜主动渡湖作战,第一道防线在水上,由水军负责。
南湖——张顺,领一千水军。
西湖——阮小二,领六百水军。
北湖——阮小七,领六百水军。
东湖——阮小五,领六百水军。
童威童猛机动,领五百水军。
第二道防线在山上:
南山——徐宁,雷横,领两千人马。
北山——林冲,马麟,扈三娘,顾大嫂,孙新。领一千五马军,还有救护营和家属。
西山——石秀,宋万,领一千五百人。
东山——刘唐,李逵,领一千五百人。
粮草——李应,领军六百。
中军——晁盖公孙胜,领军两千,在聚义厅机动。
从兵力分布情况看,晁盖和决策层判断关胜的第一波进攻,会从南面济州方向发起,渡湖后从南山登陆。如果判断正确,公孙胜将带一千人迅速南下增援。其他三面的水军和马军,要分一半赶到南面。如果上述判断错了,增援人马赶往正在被攻击的地点。
会后林冲,扈三娘,阮小七乘快船,察看了水军在北湖设置的几处防守要点。水中的事,林冲扈三娘帮不上多大忙,这主要是让林冲和扈三娘心中有数。阮小七没有跟他们上岸,他要督促把近滩的一些暗桩加固一下。芦苇还没有发芽,微风中摇曳的是大片大片越冬的枯苇。扈三娘走在林冲身后,小心防备苇叶割伤自己。两人的侍从落后十几步跟着。
这是谈论心事的时刻吗?不是。
林冲需要跟她一起察看北山地形,讨论防守细节,特别是仔细推敲如何保护家属营和救护营的细节。他们马上要迎接血与火,迎接伤残或死亡,如此生死攸关的时刻不应该让他分心。
“把家属营和救护营放在粮仓那边怎么样?”林冲问。
北山粮仓稍微多一些,在北偏东的山凹里,本来位置比较隐蔽,可惜后来砍伐了太多的树木,有几座粮仓露出来了,远远就能看见。
“不好,”扈三娘说,“粮仓易成敌军的重要攻击目标。”
“我知道。”林冲嘟哝说。“可要是把家属营救护营放别的地方,我还得再分兵守粮仓。”
扈三娘理解他的难处。“这样吧,把我们放那儿。”她指了指离粮仓六七百米远的一片缓坡,缓坡上长满了槐树。“那儿更隐秘,可以减少保护我们的男兵。如果敌军偷袭粮仓,说不定我们女营还可以救援一下。”
“那个地方倒是不错,只是……你们千万别去救粮仓,如果敌军攻击粮仓,你要赶快带着两营往东山转移。”
“粮仓被烧了,我们也会饿死的。”
“那会晚死几天,我们还有时间想办法。记着,往东山转移的时候,从山上走,不要从坡下那些芦苇中走,那些枯苇容易着火,敌军如果放火烧芦苇,后果不堪设想。”
“好吧。”扈三娘不争论了。林冲是北山战区的主将,她应该服从。
但她心中另有主意,到时候再说吧。
她很高兴这次能跟林冲分在一个战区,如果生命注定要在这一战中终结,她的心愿就是跟林冲一起终结。
扈三娘顾大嫂在槐树林安了营,晁盖派公孙胜来察看了一下,林冲陪同。寒暄过后,公孙胜通报昨日敌情,他说:“官军二十艘海鳅大船带着上百条小船在南湖游弋,不进不退,旌旗密布,张顺不知是何用意,我和晁老大猜了半天,没猜出来,二位有何高见?”
林冲说:“以我浅见,有可能是疲敌之法,让南湖水军一直紧张,等紧张到麻木了再发动攻击。但也可能只是吸引注意力,真正登陆在别的方向。”
公孙胜点头,“这种情况下应该冲过去探探虚实,可惜我们的水军没有那么大的船,冲过去会吃大亏。张顺想派人泅水过去,把大船凿穿。凿穿后大船就慢了,再用小船载硫磺柴禾火攻,你们觉得怎么样?”
扈三娘说:“我不懂水战,但觉得这主意似乎不错。”
林冲也说不错,只是担心火攻不容易接近海鳅大船,因为海鳅船有一种拍杆,能阻止小船接近。再说,还有那么多小船保护大船。也许,应该先接近挑战,把官军小船引开,再派出火攻的船队,一边发射火箭一边强行靠拢,只要小船够多,拍杆也许忙不过来。
“好!”公孙胜赞同,“我会转告你的建议,你们这里也要小心。”
“明白。”扈三娘说。
送走公孙胜和林冲,帐篷里一下子显得很空。扈三娘忽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她脑海里出现了官军海鳅大船与梁山小船对峙的画面,对比太强烈了。这一次梁山很可能要完了。你要是就这样死了,太亏啦!至少应该跟林冲谈谈,让他知道你的心,让他说说他怎么想的。天知道你们有没有缘分,不表白,怎么知道有没有缘分呢?开口第一句话还没想好,见了面再说吧。从现在起,任何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等你想好了再谈,怕是没机会了。她换上了一套红绸衣服,外面套上金甲,这种搭配有很多人夸过她。然后坐下来补妆。补好妆,贴上花黄,对镜左瞧右瞧,又取了下来。但出门的最后一刻又把花黄贴上了眉心。
帐篷外面一阵喧笑,扈三娘走出帐篷,看见几个侍从正在抢辣条。“你们闹什么?”她问。大娥说:“我们带了些腌辣条,今天刚腌好,很好吃,你也尝尝?”她摇头,“我怕辣。你们也不要闹了。”她本来想说几根辣条有什么好抢的,忍住了。大娥带上刀,准备跟在她后面,她回头制止了她。“你离开了,她们又要疯抢,留下来好好管管她们,我不用人跟,一会儿就回来。”
扈三娘走出营地,沿林冲公孙胜离开的那条路走,她知道林冲送公孙胜送不远,会沿这条路回来的。可是,见了面怎么开口嘛,羞死人了。
拐过小山嘴,看见林冲了,林冲从南边朝她走过来。怎么开口嘛?要是他对你没那个意思怎么办?眼看就要狭路相逢了。扈三娘不知道自己该站住,还是该迎上去。路边草丛里“扑扑”飞出了一只山雀,振翅远去。她很希望能突然化作一只山雀飞得远远的。
她停住了。林冲走到她面前,也停住了。
“你是在这等我吧?有什么事吗?”林冲问。
她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把心一横,低头说:“你知道的。”
声音像蚊子一样细。
“你说什么啊?我没听清。”林冲问。
扈三娘默不作声。太阳正在下山,她望着脚边一株枯苇,枯苇在冷风中簌簌发抖。
“你知道的。”她又说。抬头望着他,想从他脸上捕捉到她想要看到的表情。没有。她感到脸上很烫。她不相信他不知道。
林冲一楞,然后点头。“嗯,我是知道的。”他说。他停了一会儿。“我是知道的。这段时间我心里有些乱,直到现在,我也没理出个头绪来。这件事我挺为难的。我知道你也很为难。”他的语气很小心。
扈三娘低着头,不说话。
林冲又说:“我们两个站在这里,别人看了会奇怪的。这样吧,我们走走,就当是一起查哨什么的。”
她跟在他后面走,他放慢脚步,跟她并排走。
林冲说:“有一件事,也许我早就该告诉你。我在东京的时候,曾经跟一个女人很相爱,我有幸娶她为妻。有一天,她上岳庙进香,碰上了殿帅府高太尉的儿子高衙内,高衙内看上了她,灾祸从此接二连三降到我们头上了。高衙内多次和我朋友一起设计诱骗我妻子,然后设计陷害我,将我刺配沧州还不满意,还多次谋杀我,终于把我逼上了梁山。然后,这天不盖,地不载的下流坯向我妻子逼婚,致使她上吊自尽了……”他捂着脸蹲下了。“我真是没用,自己妻子都保护不了!”
这个故事扈三娘听说过,记不清听谁说的,似乎是这个人说几嘴,那个人说几嘴,零零散散拼起来的。今天再听林冲说起,她心里依然很难过,但更多的是惊恐——天哪,他为什么跟我说这个?莫非他要推诿?!
果然,她清清楚楚听见林冲下面这几句话了:“从此,我发誓不再连累任何一个女人!我实在是承担不了照顾女人的责任。”
四周一暗,太阳下山了,一阵狂风吹过,把芦花吹得漫天都是。
后面林冲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得了。羞辱啊,她像被他狠狠扇过一耳光。她转身朝槐树林那边走,留他一个人蹲在黄昏的野地里。她木木地走回营区,忍住泪,使劲憋着不让泪水涌出眼眶。她希望刚才的事从没发生过,希望赶紧忘掉这件事。看见大娥站在帐篷门口,她问:“辣条还有没有?”
“有,有。”大娥进去夹了一大条辣条出来。
扈三娘接过来,一口吃进嘴里,“哎呀,好辣!”眼泪水流出来了。
再也不吃辣条了。再也不去请他到女营教枪法了。再也不去他那儿吃东西了。再也不请他吃东西了。再也不贴花黄了。再也不写他的名字了。再也不穿金甲配红绸衫了。再也不送他小礼物了。最好是永远也不要再见面。
晚上,林冲却又来找她了,告诉她南边打起来了,他按计划派出了增援人马,让马麟带队。他说,越是这样的时刻,越要提高警惕,他希望跟扈三娘一起查一下哨。扈三娘觉得,查哨可能是借口,林冲其实是想跟她单独谈一谈,解释几句。她觉得没必要。路上,林冲刚把话题转到这件事情上来,她就打断了他,“拜托给我留点面子,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林冲不说话了。出了北山关隘,两人闷闷地走在山间小路上,小玉和刘安落在后面。扈三娘有点怀疑这两个人是故意落在后面的。清冷的月光下,除了四个人的脚步声,一路上还能听见风吹过芦苇和树枝的声音。有时候扈三娘感觉林冲似乎想跟她说点什么,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就稍稍走开一点。
检查了几处明哨,扈三娘领着林冲往树林中一处暗哨的位置走去。到了哨位,却没看见哨兵。林冲突然把扈三娘扑倒在地,一阵乱箭几乎是贴着他俩的身体嗖嗖嗖射过去,钉在附近树干上。扈三娘大吃一惊,推开林冲,拔出双刀就要跳起来。林冲拉住了她,两人滚到一块石头后面。
林冲小声对扈三娘说,他断后,让扈三娘跑回北山关示警,把大家叫起来,然后扈三娘带救护营和家属营向东山转移。扈三娘没同意。她说她要断后,因为林冲是北山主将,她让林冲回去。两人抢着断后。一会儿林冲冲到扈三娘与敌人之间,一会儿扈三娘冲到林冲与敌人之间,倒把十几个敌人赶出树林去了。
两人从树林中追出来,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月光下,只见湖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战船,又一阵箭雨当头袭来。
这时扈三娘才有大祸临头的感觉,她立即回头跑向树林。路上看见刘安抱着小玉倒在树旁,两人被射成了刺猬。官军紧追不舍,他俩不得不边打边往北山关跑去。没跑多远,两人被围住了,扈三娘深深望了林冲一眼,发现林冲正好也深深地望着她。她靠过去,跟他肩并肩,奋力苦战。冲开一个缺口,再次被围,两人背靠着一棵大树喘着气,官军举着兵器慢慢围拢过来,兵器反射着月光。
这时,黑暗树影中有人喊道:“留活口!”一个提着大杆刀的将军拨开士兵走上前来。“投降吧!”
扈三娘一个箭步冲上去,跟大杆刀战成一团。斗到第三个回合,大杆刀拦腰横扫过来,速度不快,看似有些飘忽,扈三娘交叉双刀去挡,力量竟大得惊人,咣当一声,把她撞得飞了起来。星空迅速翻转移动。她无法控制身体,只得尽量放松,任凭它在空中飞掠着,同时心里做好随便落在什么地方的准备。不要紧,不要紧,她安慰着自己。周围是一片林间空地,应该不会撞到树上,落地时记得像个猫儿一样打个滚就行了。如果运气比较糟,会落到官军人堆里,那恐怕很难不被兵器伤着。她努力睁大眼,发现自己还真是正在飞向官军人堆……幸好那些官军纷纷向两边躲开,给她留出了一条通道,她落地后一个后滚翻,站了起来。除了鼻子碰破了,血流到嘴里有股又腥又咸的味道,好像没受什么严重伤害。
关胜拖着大刀向她奔过来,被林冲截住了。扈三娘把能活动的地方都活动了一下,两边肩关节有些酸痛,但应该能参加战斗,她冲了上去,跟林冲双战大杆刀,斗了二十多合,大杆刀跳出圈子,退到了士兵后面。扈三娘暗叫不好,这人武艺不在林冲之下,又有这么多士兵来耗体力,这样打下去,必输无疑。她开始有些后悔没听林冲的话,如果让林冲断后,说不定两人已到北山关了。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也不容多想,敌人又逼上来了。
两人不免又是一番苦战。扈三娘知道自己不耐久战,心里焦急。大杆刀又上来了,还未靠近,突然有什么东西扔到了关胜身上,很快燃烧起来,飘忽着蓝绿色的火焰,冒出大量白烟,散发出恶臭。使大杆刀的汉子怪叫一声,转身就跑,那团绿火却跟着他跑。士兵四散,有人大喊:“鬼火!鬼火!”
林冲说:“快走!”
扈三娘听见了,但脚步却没挪动,眼睛一直盯着林间那团忽隐忽灭的鬼火。直到林冲拖着她的手臂,她才跟着林冲跑。她不时回头望望鬼火。
回到北山关,关上已站满士兵,孙新说他已派人向晁盖报告。林冲让扈三娘赶紧回槐树坡营地,带着救护营和家属营往东山转移。扈三娘不愿意离开,经过这一场厮杀,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在林冲心中的地位。可是林冲的语气不容商量,她只好离开。
扈三娘飞马赶回槐树坡营地,顾大嫂已整好了队伍。扈三娘让顾大嫂带队去东山,从志愿留下保护仓库的人中挑了一百男兵和两百女兵。从志愿者中挑选人员保护仓库,这是她早就想好的主意。
很不幸,这批志愿者多半都死了。官军攻下北山关后,上午开始进攻粮仓。梁山在粮仓的守军不足千人,挡不住潮水般涌来的官兵。官军攻进粮仓后,开始放火。扈三娘和三百志愿者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加入战斗的,一波突袭把官军赶出了粮仓。志愿者和幸存的守军一起加固了防御工事,有一些人试图灭火。
一开始,是席子、麻袋,木头先烧起来,再引起粮食燃烧,粮食燃烧火不大,浓烟滚滚,烟熏得人睁不开眼。扈三娘记得有人总结过救火经验:火灾发生后应尽量在一刻钟内灭火,如果延误了时机,小火烧成了势,就很难再扑灭了。她让监仓小校竖起救火云梯,让女营射箭掩护,男兵挑着水桶,拿着救火工具靠近灭火。要同时对付大火和官军,她有些手忙脚乱。漫长歪扭的黑烟引着火舌舔向天空,一些男兵中箭倒下了,一些女兵只好顶上。菊姐拿着唧筒,大娥抱着水囊开路,扑入大火之中,把中箭的伤员救出来。接着,又爬到仓顶,把一名被浓烟熏晕了的男子吊下来。看见她俩这样奋不顾身,扈三娘心里既钦敬,又惭愧,她很惧怕大火烧毁自己的脸,她见过被烧伤的脸……起泡,纠结的瘢痕……
一个多时辰后,有两个粮仓的大火被扑灭了。有一个粮仓的火太大,扑不灭,只好让它烧着。中午,官军又围住了粮仓。有个大嗓门喊话:“里面的女人们听着,我们是来救你们的,放下兵器,到我们这边来,我们会送你们回家的!"
一些女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嘀咕着:“是不是真的送我们回家呀,真的吗?”“我好想回家!"“别上当,他们会把我们按在地上的。”“不会的,他说的是来救我们的。”……
大嗓门第三次喊话,站在谷仓顶上的菊姐一箭射进了他的嘴巴。
有几个官军大骂:“他娘的,这些娘们疯了!”
“烧死她!”
无数支火箭再次射向谷仓,谷仓又着火了。菊姐没有下来,她镇静地站在谷仓上,一支接一支朝官军射箭。直到谷仓顶烧塌了,火焰将她吞没。
“菊姐!”扈三娘要向烈火中冲,大娥和几个侍从拉住了她。菊姐跟扈三娘交道不多,但给扈三娘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心中又痛又恨,指挥大家把箭雨洒向官军。
箭囊里的箭射完了,他们从谷仓门上拔下箭,从同伴的尸体上拔下箭,甚至是从自己身上拔下箭,射还给敌人。
但官军实在太多了,官军又冲进了粮仓,双方挥舞刀枪,一场混战。又有两座粮仓被点燃了。幸好这时林冲带着人赶过来了。接着,公孙胜带着增援的人马也赶了过来。大伙儿一起打退了官军,扑灭了火。
见了林冲,扈三娘跺脚埋怨道:“你怎么才来呀!”
林冲面色阴沉,喝道:“把扈三娘拿下!”
几个军士一拥而上,把扈三娘绑了起来,扈三娘太震惊了,没有反抗。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公孙胜跑了过来。
林冲指着扈三娘说:“你问她,问她我是怎么跟她交代的?我跟她说得清清楚楚,不要救粮仓,赶紧带着救护营和家属营,退往东山。现在死了这么多人!这么多条人命啊,不比这几个粮仓值钱吗?”
这时,大娥带着女营幸存的志愿者跑过来,跪在林冲面前,哭着说:“林头领,别怪她,我们都是自愿留下来保护粮仓的。”
公孙胜跟林冲附耳说了几句什么,林冲一甩手,走了。公孙胜令人把扈三娘押到他的帐篷里,他亲手给扈三娘松了绑。
公孙胜说:“一半粮仓保住了,也算有功,你将功抵过,扯平两清了。“
扈三娘说:“我本来就不是为了立功,有没有功都没有关系。但其他志愿留下来的人却没有过,应该给他们立功奖赏。”
公孙胜点头,“你说的对。我会给他们记功的。“
扈三娘问:“官军怎么突然从北边登陆了?”
“这个说起来话长,你且坐下,我慢慢讲给你听。"公孙胜一边给扈三娘泡茶,一边把原委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昨夜,南湖上发起了攻击海鳅大船的行动,张顺执行得不错,海鳅大船一半被凿穿烧毁了,但死尸不太多,正在疑惑,接到报告,官军主力已移到北边了。公孙胜又集合队伍往北边赶。北边水寨的阮小七,立功心切,想乘关胜立足未稳,偷袭他一下。阮小七点了五十余只小船,每船上只有三五人,浑身都是软战,手执苦叶枪,各带蓼叶刀,趁着月光微明,想从湖荡里拐过去悄悄靠岸,结果发现湖荡里藏了很多官军的快船。阮小七想把这些快船夺走或者烧掉,发声喊,冲上去厮杀了一阵,等发现官军太多,已经脱不开身了。阮小七被俘,只有十几个小军跳水泅了回来。关胜从一个小校嘴里问出了口令,让几百军士换了梁山衣甲,驾着梁山的小船回到水寨,把水寨夺了。夺水寨前,这个关胜居然没忘了派一支精兵泅水上岸,把我们布置在岸边的哨兵也摸掉了。
“关胜真乃良将也!”公孙胜赞道。“若不是贫道的鬼火球侥幸伤了他半边脸,今天的战局恐怕不会是这样。”
这时候扈三娘才知道昨夜伤关胜的那个东西,名叫鬼火球,是公孙胜送给林冲的。想起林冲,她又恨得牙痒痒的。恨死他了。
有小校进帐报道:“官军退出了北山关,在湖边扎营。水寨依然被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