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60年代,一个贫困落后的小山村,从记事起,就经常听到婶子大娘们议论谁家有个“铁饭碗”,谁家日子就好过,偶尔也能数落(方言:说的意思)到我们家,我还天真地在家里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铁饭碗”。后来才明白,“铁饭碗”是村里人对吃公粮的人的统称。在世世代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山村里,家里连温饱都不保,若能吃上公粮该是何等荣耀啊,所以每每公社给村里一个煤矿工人的名额,适龄青年们都争破头,因为当上工人就等于有了“铁饭碗”,便可衣食无忧,光宗耀祖,因此捧上“铁饭碗”成了那个年代村里人共同的梦想和追求。我们家的“铁饭碗”是父亲的,但他没有占村里煤矿工人的名额,而是因为我们家祖传的手艺-打铁。
父亲的手艺
父亲小时候家里穷,没钱读书,很小爷爷就教他学祖传手艺-打铁,在铁匠铺里,夏天挥汗如雨,冬天手脚皲裂。农闲时还要到周边村庄打捞活干,临村还好说,晚上就能回家,去远的村子当天是赶不回来的,一般住在村外场院的场棚里。场棚有三面墙和屋顶组成,有一面墙是敞开的,夏不挡蚊蝇,冬不避风寒。打铁虽是苦行当,但能让一家人吃上饭,也是村里许多人家望尘莫及的。
有一年临近春节,爷爷带父亲去峨庄打铁,那一带铁匠少,来年用的锄镰锨镢,过年用的刀斧勺等铁器都需要修理,所以活好找,赚点钱好过年。由于活多,干着干着就到腊月二十九了,爷爷决定年三十不干了,回家过年,谁知年二十九晚上下了一场没膝大雪,山路被雪盖得严严实实的,而打铁用的工具全靠独轮车推着,走的全是山路,看不到路的大雪天若强走,很容易掉进山沟沟里,无奈爷俩只好在他乡过年。过年了总得吃个饺子,爷爷就买了包饺子的面和菜,从未包过饺子的爷俩在制作饺子的过程中不得要领,等饺子下锅后,大部分皮开漏馅,一锅粥了......。这顿饭的教训让父亲领悟到做饭的重要性,以至于后来我们家的大厨非父亲莫属。每每逢年过节,家有喜事都会吃上父亲亲手做的大餐。
父亲聪明好学,不到二十岁打铁手艺在当地便小有名气。因此,父亲被招工到黑旺铁矿,有幸成为矿山上第一批铁矿工人,从此有了真正意义上的“铁饭碗”。吃过苦的人会更加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那时的父亲,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对新生活的热爱,不怕苦,不怕累,工作起来就像一头老黄牛干劲十足,曾多次被矿山授予先进标兵,我们家挂满墙的奖状就是父亲工作业绩最好的诠释。天有不测风云,正当父亲事业蒸蒸日上时,母亲得了一场病重,父亲不得已辞去黑旺铁矿车间主任一职(单位给父亲保留了两年停薪留职),专陪母亲到处求医问药,在父亲的呵护下,母亲的病情慢慢好起来,可父亲却丢了赖以生存的“铁饭碗”。
心善的人运气都不会太差,在家没几年父亲因手艺好又被“太河铁木业社”招进红炉车间(打铁)做了师傅,父亲的“铁饭碗”失而复得。那时我还小,只知道父亲是打铁的工人,并不知道他那火烧火燎的工作环境,直到有年秋天,我的母指被地里的庄稼杆划伤,整根指头都化脓了,父亲带我到太河水库指挥部医院医治,医生用剪刀小心奕奕地把化脓的皮肤剪掉,露出红红的创面,大夫清创上好药后,父亲带我到他上班的铁木业社的烘炉车间,这是我第一次来到父亲工作的地方,这里被红红的炉火考得热烘烘,打铁声震耳欲聋。父亲把我安顿在墙角的一张小木凳上,然后换上打铁的工作服开始工作。只见父亲和他的徒弟们每人脖子上搭条毛巾,用钳子将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上,然后用空气锤把铁打成各种形状,空气锤落下的刹那间,火星绽放,我的心收的紧紧的,生怕火星溅到我身上,可父亲他们却不躲不避,泰然站在炉火边,任火星四溅,原来父亲工作服上面的许多小洞洞,都是被火星溅着烫破的。尽管车间里的铁花四处飞溅,空气锤 “哐当哐当”地充斥于耳,我还是静静地等到父亲下班一起回家。
父亲是个心灵手巧的人,不但会打铁,也会石匠。我们家是因修建太河水库从库底搬迁出来的,盖新房子用的墙角石、过门石等石料,全是父亲业余时间自己打凿出来的。我家院子盖着北屋和东屋,西面是隔壁叔叔家的东屋,南面没盖房子,是用土坯垒的院墙。住了没几年院墙因被雨水侵蚀部分倒塌,父亲就用独轮车从山上推回一些不规则的石头,再把石头打凿规整,自己垒院墙,垒院墙和盖房子差不多,需要打地基,先挖一条很深的沟,把石头填进去,再用石灰和土活的泥填缝,父亲的泥瓦匠手艺也派上用场了,不到半年,一道长十几米的石头院墙矗立在我家院落的南边,直到现在院墙还牢固地矗立在那里。
父亲有一个大作品-喂猪的食槽,是一块大青石被父亲打凿而成的,它替代了喂猪的盆子,每年用它养一头特级猪,用卖猪的钱可以过个好年。
父母去世后,家里能用的家什都让老家的亲人拿去用了,只剩下房子和空空的院落。有一次回老家看叔叔婶婶,竟然发现自家的猪食槽子不在猪栏里,而是静静地卧在院子里,这可是父亲花大力气打凿出来的,我头脑一热,让叔叔家的哥哥帮忙抬上车,带回城里,留个念想。后来我特地去义乌买了个榆木架子,在猪食槽子里养上了鱼,也算物尽其用吧。
知识改变命运
父亲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箩筐,当了工人后才知道,工作不但需要精湛的技术,更需要文化知识,没文化简直是寸步难行。所以父亲暗暗下决心,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孩子们上学,目的是让孩子们有知识,识大体,将来有个好前程。我们兄弟姊妹七个,除了大姐二姐因照顾弟弟妹妹们错过了上学年龄外,其余五个均接受了正常教育。1977年国家恢复高考后,父亲的教育理念得到验证,我们家接受了正常教育的孩子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相继走出了大山,走上了不同的工作岗位。
哥哥高中毕业后去部队当了炮兵,后接替父亲进工厂当了工人,传承了父亲的“铁饭碗”。
三姐初中毕业时,适逢国家恢复高考,考上了淄博二院卫校,是我们村恢复高考后第一拨考学出来的女娃,捧上了轰动全村的“铁饭碗”,成了父母的骄傲,也成了我和弟弟妹妹学习的榜样。
我的求学之路,有父母的通达支持,更有哥哥姐姐的无私帮助,带着全家的关爱与期待,我始终心存不争馒头争口气的意念,刻苦学习,不敢懈怠。参加山东省中学生习作竞赛荣获三等奖的荣誉,让家人开心了好久。山东省财政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更是我给父母、哥哥、姐姐为我付出的最好礼赞。
我工作不久,妹妹大学毕业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学人民教师,弟弟中专毕业就职于市级国有企业。
热闹的“铁匠铺”
父亲退休时,适逢我国改革开放,建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虽吃穿已经不用愁了,可辛劳半辈子的父亲总闲不住,时不时翻腾一下他的那些宝贝--打铁的家什(家什:就是工具的意思),母亲知道父亲的心思,更了解他的脾气,打铁就算活动筋骨吧,也没多加阻拦,顺了父亲的意愿。新铁匠铺盖在我家的北屋头上,全是父亲一人设计建造的,一屋一炉一铁砧,从此我家又“叮叮当当”热闹起来。父亲的产品都是他满意的作品,不满意的重打直至满意为止,他做出来的锄镰锨撅锤头刀勺等器皿,不光样子好,用料足,很上手(好用的意思),且价格公道,方圆几十里的乡亲,都喜欢使用父亲做的铁器。他的产品都用自行车带到桐古集上去卖。在集上,父亲的货一放下,立马就会被围住,一会售罄,每每父亲的产品卖完后,别的铁匠才开始有售。有好多人集上买不到,隔天就跑到家里来买,父亲都会比集上便宜些的价格卖给他们,来客自然满意而归。庄里乡亲来修补家什的,父亲一分钱都不要,我们家的东屋门口整齐地摆放了许多锄镰锨镢,几乎全村人都用过它们,每当村里乡亲有农具不凑手时,就会来我家拿着用,父母的乐善好施落得好口碑。
父亲铁匠铺里的大大小小的锤子,也成了我们家孩子们的稀有“玩具”,每次回老家,孩子们一定先去铁匠铺里叮叮当当过把瘾,还拎着老爷打铁的家什把鸡撵得满院子飞跑。儿子最开心的事就是用小铁镢扒鸡蛋,有的鸡白天不下蛋,留着晚上下在鸡窝里,用手还够不着,只能用小铁镢往外扒拉,儿子趴在鸡窝门口往里瞅,瞅见一个扒拉一个,有时一下子扒拉出俩鸡蛋来,不开心都难。
铁匠的儿女没有不会抡锤的,有时休班回家碰巧父亲截铁(把一大块铁截成小块),就会让我搭把手,父亲将铁坯在炉上烧到红红的,用一把长铁钳将坯料从炉中夹出,放在铁砧上,告诉我他打到哪我手中的锤就落哪,父亲拎着小锤打,我则合着小锤的节奏抡着大锤砸,锤起锤落间铁块慢慢变成长条。长条铁再回炉烧红,父亲用长钳夹铁放铁砧上,短钳夹截子放在被截的铁上,我抡起大锤使劲砸截子,铁条几下就被截断,被截下来的铁块自由散落在铁砧周围,尽管自己的手臂被震得酸痛发抖,但看到被截下的一堆铁块块,至少能让父亲少受点累,也觉得值了。我曾经忍不住问父亲,您是怎样把大小不一的铁块打造成锤子、钳子、榔头、铁砧、菜刀、锄头……的,父亲呵呵一笑说“打铁心里要有样子,照着心里的样子打,就没有打不成的家什”。父亲胸有成竹的做事风格,一直影响着我的人生。
父亲一直有个愿望,就是把祖传的铁匠手艺传承给儿子,可哥哥弟弟都有了“铁饭碗”。哪有心思学打铁,祖传手艺—打铁在我们这一代默默地画上了句号。父亲传承手艺的初衷就是让孩子们拥有生存的本领,看到孩子们有比靠祖传手艺更好的生存方式,父亲自是由衷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