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回来了,踏进屋子,看见重病的妻子和抱着黑狗的儿子,他不肯说话,一路上担惊受怕,千万般恶的假想全在这时否定了,他的激动哽在嗓子里,喷不出来,还有,他的四肢百骸颤抖着悔恨,像闷在锅里的黄面馍馍,滚烫滚烫的身子腾腾冒起热气,压在锅盖底下。他的心暂时迷失在疼痛之中,这疼痛不是血肉中轰轰烈烈的痛楚逼迫他狂吼,是丝丝缕缕缠绕在灵魂上的锁链勒出的窒息感觉。
小男孩放下黑狗,抱着爸爸的腿,他听见妈妈哭了,说:“回来就好。”小男孩笑不出来,恐惧凌驾在空荡荡的胸腔里,他张大嘴巴也哭了。
爸爸的心柔软了,在武器的铁光前,他的心硬实过。现在回家,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哭声都是软的,压抑的。
傍晚,阳光和影子说:“我要走了,晚上你藏起来吧。”于是,阳光就一点一点陷在山窝窝里,山太高了,整整的阳光没有了,纵使影子拉长身量,也只在倒下消失的刹那看见山巅豆大的光。
稀饭里面找不出几粒米,妈妈和男孩子不安的看着爸爸喝下去两碗米汤,“为什么不留下一些米呢?他(爸爸)不容易回来,却喝着米汤。”男孩子低下头,妈妈的眼圈红了。
屋子的破旧是爸爸熟悉的,斗笠挂在墙上,似乎是无根的头颅,睁眼看着孤零零的柜子,柜子失去门板,露出骇人的空洞,鬼没有牙齿,张大嘴巴大约就是这样。微弱的灯光吃力地爬上沉闷许久的死木,死木是桌子椅子还有干柴。屋子里看见的看不见的,统统被夜裹紧了。
男孩子睡熟了。小胳膊小腿摆在床上,脸上噙着笑,而那抹红色显然已经褪去了。爸爸的大手被男孩子枕着,骨节处愈发突出。
“孩子还小,带他走吧,不用管我了。”
妈妈在黑暗里漂浮着,床看不见。
“这怎么能呢?我带你们一起走。”爸爸的胸脯起伏,黑暗压在他身上,也起伏着。
“做你的事情去吧,我身体败下,缝补做饭抬不起手了。”
“我要带你治病!”
“小声点,孩子睡了。”妈妈缓一口气,眼睛的光彩被暗色一丝丝吸走了,她说给自己听:“为什么要打仗呢?”
“敌人占领我们的领土,我们要反抗!”
“可那么多人,死了。”
爸爸仿若看见片荒野上哭嚎着蠕动着的手和脚,白白长长的手和脚突然间变得干瘪灰黑,一张张脸,有的还没有张开完整的模样,圆润得没有棱棱角角,他们嘴巴大大的,没有牙齿,哭啊哭啊,他的哭声淹没了他的哭声,他的哭声消弭了。
很多孩子死了,妇女老人死了,年轻的男子也死了。
苦难在夜里好像休息了,或者停止了。
妈妈在黑暗中死去了。她让爸爸带小男孩走。
小男孩哭得很大声,哭声在爸爸的心里横冲直撞,爸爸的悲伤也摇摇欲坠,忍不住了。黑狗的眼睛装下男孩子的脸,毛发里密密麻麻都是哭声和黏腻的泪水。
爸爸要带男孩子走。妈妈则睡在院子里的桃花树下,男孩子想让妈妈看明年的桃花。
“爸爸,可不可以不这样做?”孩子软糯怯小的声音顺着爸爸的裤脚爬上耳朵,重重地落在他的心里。
爸爸不肯带走黑狗。男孩子心里的难过一股子一股子泛滥,淹没了他对爸爸的害怕,泪痕不干。
人难活下去。
爸爸还是不肯带走黑狗。男孩子号啕大哭,黑狗发抖了。
男孩子站在桃花树下哭,“黑狗陪我玩,我不吃饭给它吃。”
“不行!”爸爸从嗓子眼挤出一句话,抽离他全部的勇气,他的感情瘫软了,他要儿子走!
他近乎蛮恨地夺走黑狗,他忍不住了,血肉里的泪水汹涌。
“走!”他吼,泪水震出眼眶。桃花树下,他看见妻子笑着哭。
黑狗吭吭唧唧,慌乱地扑腾受伤的爪蹄。
爸爸抓着男孩子细小的手臂,每走一步,血化成悲痛,心,黑不隆冬的接受,没有底,没有边,他的身躯哪里有那份黑暗庞大啊!
男孩子扭动身体妄图挣脱爸爸的手掌,那手掌宽大,禁锢着他的手,他全身的力量,他被锁住了,可他的心跳跃着,叫嚷着:“黑狗要带走,不然我不能走!”可心装在胸膛里,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他的身体攥在爸爸手里。
男孩子的哭声和爸爸的泪水走向西边,黑狗跌跌撞撞倒在桃花树五十米的地方。
那天是阴天,连影子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