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逝
林伟光
逝者如斯夫!没有像中年后此刻的我,对此之深有感触。人事倥偬,没有永远的繁华,盛极而凋零,逝水年华,无可奈何。中年以后,却只是“访旧半为鬼”的年龄,从惊心的感慨,到顺乎自然的无奈,这过程有更多的凄怆。于是,想起晋人的一首诗: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悽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悉挚友竹岩君,英年早逝,我第一时间就想起此诗,并在宣纸上书写;感同身受的怆然,令我泪眼婆娑。
我与黄竹岩君订交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们一起听潮汕学界耆宿蔡起贤先生讲宋词,听高煜先生讲《左传》。那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欢乐时光。蔡起贤先生治学属乾嘉学派一脉,其博洽征引及繁琐考证之学风,大开我们眼界,令人受益终生,以致多年之后,我们仍然感念不已。当时,我们都年轻,年少轻狂,粪土当年万户侯;挥斥方遒,敢于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套句俗语,可谓是岁月如歌,青葱年华。我们也曾相伴出游,印象深刻者,乃是某年夏日的潮州游,览西湖谒韩山,不亦乐乎!中午后,我们在韩祠内吃茶。荫荫松柏,声声蝉鸣,人并不多,在静谧的氛围里,我们高谈阔论。或者更多的是我在高谈,而性格温和,温文尔雅的竹岩君,却只是偶尔的回应。像这样的畅谈,在我们的交往中,其实也不多见,所以,感觉格外美好。后来,他入职政法界,担任法官直至退休。对于他的当法官,记得,我们的老师叶金先生听知后都甚感觉诧异,何况我呢,就更不必说了。
但三十多年的法官生涯,却证明他是当行出色的,他的荣获天平荣誉奖就是充分的证明。他的温润如玉的人格,充满人情关怀的襟怀,使他在业内备受赞许。法律要求公正,却不是冰冷的,也需要有人性的光辉,竹岩君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他从来不跟我说,我也不去了解。只是,后来在他的文章中,我才知道他是怎样的以温情去悉心地呵护着每一个弱者的心,维持着人性的天平。退休之后,那些他帮助过的人们,也常常过来找他说说心事。
他宽以待人,和善的脾气,以及善良和正义的品格,给人以彬彬君子的形象,与他交往,我常常联想到了竹,想起郑板桥的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锤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他的名字,或者就是由此而来的。他的外公是澄海一位饱学的秀才,好像这名字正是他所取的,寓意及寄望可知矣。竹岩君,可以说不负此望也。
我们之相交更属于君子之交,惺惺相惜,他擅诗善文,又喜欢藏书和读书,在意气上我们很是相投的。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时候,我们相约吃茶谈书,甚是惬意,度过了不少清闲时光。
他之嗜书是刻骨铭心的,有更多时候他的购书几近癫狂,连我都触目惊心,所以,有时他征询我,某作家或学者的全集是否有收藏价值时,我总是阻他说,不值得收藏。他究竟有多少藏书?或者连他都不清楚,真正的“坐拥书城”,看他在书房里读书的照片,那份怡然自得,真是“丈夫拥书万卷,何假南面百城”乎!
我们之间的关系相当纯粹,从不涉及功利之事,在我眼中,他就是粹然儒者,不带一点杂质的纯真的人。
前几年他获准提前退休了,本该可以优游,他也着力营造了一个很漂亮的空中花园,作为啸咏林泉的诗意栖居,我们都希望可以回到从前,重拾回昔日的欢乐,无非是无事唯谈诗书,有茶堪品浓淡。可惜,俗事牵扯,我们却始终难得清闲。尤其近一年来,他总说要约我吃茶,却总是爽然失约,留下无尽的遗憾。
竹岩君博学多才,于国学、诗词颇有研究,著有两卷谈文化和收藏的专著。出版前他让我把关,说我在这方面有专攻。我惊诧于其学识之渊博,理论之精辟,可见是厚积和深思熟虑后的结果。而受其母亲的影响,他对佛学也很有研究,常常赴名山参禅研学,与海内外的高僧大德论道切磋,有不少独特的领悟和心得。我当然惭愧不如,但他非让我写序不可,却也“弗敢辞”,勉力而为罢了。他的诗词甚见文采,婉约高雅,多有佳作,且更是创作捷才。去年秋天我应中国作协之邀赴杭州疗养,游山玩水,礼贤踪谒古迹时,也曾诌俚句若干,发给他分享,很快就收到他的和诗。他曾多次去杭州,深慕其山水之胜及人文之厚,故一发不可收,和诗远多于我之所写者,令人羡慕,钦迟不已。
我曾劝他,从俗务脱身,多所著作,把所作诗词整理筛选,以书法缮写后出一本诗词集。他很以为然,但已来不及做了。当此盛年,却过早飘零,令人有未尽其才之叹,惜哉!
清明时,他写有一诗一词发我,诗云:
《无题》
轻烟淡墨惜春残,
燕子龛诗病榻寒。
小雨红棉纷乱落,
花街粤曲耳萦端。
词曰:
调寄《忆江南》
韩江雨,
一洗楚山青。
杏落香泥春已去,
堤边緑柳漫长亭。
伤逝是清明。
此时,他已卧病广州,却仍心系民瘼,牵挂疫情,文辞间颇是伤感与关切。我是后来才知道他病了,但他却只说是差点中风,亏得及时已无大碍了云云。我略宽怀,遂相互慨叹中年后,已是多事之秋,各需珍重。孰料,竟是噩耗传来,他已匆匆远行,——我们的约晤永远落空。哀哉!痛哉!
悼亡之痛,夜不成寐,而往事历历,不能忘怀也。挚友遽然已成古人,不禁伤感繁华之凋零,惋叹其未尽其才,故缀以芜词为其送行:
一
此际伤零落,何堪韶华负?哀哀心愁苦,戚戚泪婆娑。
二
伤心最是惊凶耗,大好年华凋叶零。谈笑之声犹历历,天人远隔看流星。
三
灵山听佛语,贝叶喜参禅。忆君风流韵,诗逸俊彩贤。
四
已隔天人远,听经佛座边。梵音盈耳畔,一句一参禅。
于残酷现实,无常人生,语言是苍白无力的;可是,我却只能以此寄托心中的悲痛。呜呼哀哉!